余小满一惊,倏得抬起头来。
却见孟舒玉站在铺子里,挎着一个小竹篮,微微蹙眉,看向她的眼中有些担忧。
余小满咧嘴一笑,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孟姐。”
“刚把子安送去书院了,他说昨个瞧见了商队那一伙男人往你家后院去了。”
孟舒玉将篮子放在一旁的长凳上,目光落在余小满的身上。
“唐瑛说你磕到头了,是不是和他们有关系?”
这语气神态虽看着淡,但和昨日的唐瑛是一模一样。
余小满只觉得心头被一抹暖流填充地满满当当的,她立刻放下手里的长筷,柔声解释。
“是我自己磕到的。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只是我兄长在外面欠了点钱,说几句好话,那大哥就多给了我一点时间筹钱。”
说了几句……好话?
孟舒玉不敢想象自己听到了什么,虽知道余小满性格不同于从前,当她仍无法想象余小满说好话是个什么样子。
只是不等她反应,铺子门口传来两声极为轻蔑的嘲笑声。
只见一个身着藕色齐胸襦裙、身材圆润的中年女子,和戴幞头、身着圆领襕衫的半大青年站在了铺子门口。
他们侧着身,像是偶然路过,听见余小满的话后才停下脚步的。
铺子地势略高一些,门口有几方台阶。
可即使站在台阶之下,他们二人的目光依旧高高在上,并未因为高度在气势上落后半点。
“多给你点时间有什么用,整天端着股架子,就你卖这炸黄豆,再给你多少时间都还不上几十两的债。”
那女人睨了余小满一样,目光如同荆条一般带着刺,上下在余小满身上划拉着,眼中满是挑剔。
而后像是得出什么结论一般,她轻笑一声:“装什么清高,最后还不是求着要嫁人。”
???
余小满满脸疑惑,完全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她什么时候求着嫁人了?她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她的沉默,像是鼓舞了那中年女子身后的青年。
只听见他朝着余小满一拱手,声音嘶哑,语调却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小满姑娘你莫急,你我二人是缘分未了,你先前羞怯,小生宽宏大量,是能够理解接纳……”
这变声期的公鸭嗓,这满口文绉绉的话,听得余小满太阳穴直突突。
她干脆利索地打断:“谁跟你缘分未了?”
大概是声音太过洪亮、语气又十分强硬,青年怔了一瞬,满眼不可思议瞪大眼睛。
“有病去回春堂治,少在我铺子门口发疯!”
余小满说完,一把抄起靠在一旁的大扫帚,佯装扫地的样子,实际上挥出的每一下都目标明确,直奔那青年而去。
这二话不说直接动手的彪悍作风,给青年急得像河塘里出水的青蛙一般,狼狈地窜到一旁。
他嘎嘎直叫:“粗鄙!粗鄙!”
一旁的那妇人急得叉腰骂道:“你个小女子不要不知好歹!我儿来日金榜题名,你就是想求,都摸不到我家门槛!”
余小满懒得跟她废话,她站在台阶上,一手杵着大扫帚,一手指了个方向。
“回春堂往这个方向走!可别走错了!”
这动静不小,过路行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甚至手头没有急事的,已经停下脚步来张望了。
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这对母子显然比余小满更要面子。
他们脸上的脸上青红交加,羞愤和厌恶相互交织,还是咬牙切齿地低头快步离开了。
望着那有些狼狈的背影,余小满长舒一口气。
她当然想知道这两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人,为什么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又怎么知道余大河欠钱的事情。
只是她将唐瑛的话记在心里,怕说多错多。用了最干脆果断的方式驱赶走了二人。
可一回头,就见孟舒玉的一双美眸瞪得圆润,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和错愕。
余小满顿时心里咯噔一下,她有些慌张无措地放下扫帚想要解释,却听见锅里传来清脆的两声“噼啪”声。
“我的豆腐!”
这会哪还顾得上孟舒玉有没有起疑心,余小满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灶台前,抄起了长筷。
好在油倒的够多、火也并不是很大。
将豆腐翻过面后,并没有令人担心的焦黑,而是在边缘咕噜冒泡的热油中,煎出了一层金灿的脆壳。
筷子轻轻拨弄,能听见酥脆的沙沙声。
这简直是世间最美妙动听的声音!
余小满长舒一口气,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应付孟舒玉,就听见她细声细语地询问。
“小满,你是不是没想起来这两个人是谁啊?”
唐瑛早上刚解释过余小满摔了脑袋反应有点慢,孟舒玉非常自然地便接受了这个情况,轻声给她解释起来。
“那是赵婶子和她儿子赵岗,住在后面那条街。她儿子还算有点出息,自己考上了国子监。自那之后,赵婶子就不拿正眼看人了。”
原来那个公鸭嗓青年身上的幞头襕衫,原来是国子监的“校服”啊。
“那赵岗先前对你有点想法,被你和唐瑛拒绝了两次之后,便恼羞成怒了,他们一家行事作风便是如此,你莫要放在心上。”
在余小满出声打断赵岗的时候,孟舒玉就想要伸手护住余小满了。
毕竟从前出面阻拦拒绝的人一直都是唐瑛。
余小满为人太过于正直守礼,满腹经纶和国子监的三五个书生尚有一战之力,可碰上赵婶子这种不讲理的,谁越想要体面,谁便就落了下风了。
谁曾想余小满就这样直白果断地出手了。
这惹得孟舒玉还有些愧疚起来,唐瑛不在,她竟也没能帮上余小满什么。
“原来如此!”余小满恍然大悟。
难怪那二人一副施舍的姿态,怕是不知道从哪打听来余大河欠债的消息,想要趁人之危呢!
“多谢姐姐告知我。”余小满指了指锅里的豆腐:“你来的正好,稍等片刻,马上就可以出锅了。”
孟舒玉推辞:“不用了,你是要拿出来卖的,怎么好叫我先吃了去。”
“我不卖的,只是想试一试刚调配的酱汁的味道,解解自己的馋瘾。”
余小满生怕她就要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一旁已经备好的酱料倒进锅里。
“真的不……”
孟舒玉话说到一半,便被这酱汁入锅的声响打断。
她再想开口拒绝,竟不自觉想咽了咽口水。
太香了,实在是太香了。
是那种直冲人天灵盖而去的味道,叫人觉得眼前一亮。
香辛味激得人精神都猛得亢奋了起来,忍不住深呼吸两口感受这浓郁味道的香。
孟舒玉自觉并不是口腹之欲很强的人,平日里饮食清淡,并无特别的喜好。
但此刻,置身于这锅咕嘟冒泡的煎豆腐之中,她发现自己竟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甚至视线都有些不受控制的往锅里落。
这一锅豆腐,实在是太漂亮!
只见余小满拿起锅铲,将豆腐铲到盘子里的同时,也捎带了一些浓稠油亮的汤汁。
“快尝尝!”
余小满的眼睛很亮,赤诚又充满期待。
这让孟舒玉感到陌生,但转瞬之后,又觉得无比亲切。
从前总觉得和余小满说话会有压力,在这样明显读过书的人面前,若是说错话、失了礼节,总叫人觉得是很冒昧的事情。
但现在还真像是寻常的街坊邻居那样,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变得亲密很多。
再推辞下去,倒也不合适了。
“那就多谢小满了。”
孟舒玉接过盘子后道谢,这一盘豆腐分量不少,显然是将孟子安的那份算上了。
街坊邻居之间互送刚烹好的菜,是很寻常的事情。
只是这菜是从余小满手里接过来,还真是头一回。
而且捧在手里之后,那香味越发的浓郁,像有一双爪子在人心头直挠挠。
她拿起筷子,夹起最上面的豆腐。
表面原本焦脆的外壳吸收了酱汁,牙齿碰到的一瞬间,酥脆却又柔韧。不等人反应,舌尖便陷入了凝脂一般柔软的豆腐之中。
酱汁是微辣的,像是在舌尖点了一把火,却又被绵软清香的豆腐轻轻安抚。
这般极具冲击的味道,在云端和炽热泉水之中仿佛地徘徊挣扎,直叫人回不过神。
等到孟舒玉反应过来,已经不知何时吃完了这一块煎豆腐。
她感慨道:“小满,你有这手艺,卖什么炸黄豆啊。”
孟舒玉并不很能吃辣,她脸颊微红,薄唇更是变得绯红。
余小满忙从陶壶之中倒了凉水,递了上去。
“我先前带子安去醉仙楼吃过一回那炙肉,我真觉得不及你的豆腐美味。”
大豆制品向来都是仿制肉类的第一选择,只是这般直白的夸赞,叫余小满实在是有些惊喜。
没有厨子不爱听别人夸奖菜的。
余小满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嘴角就已经快要咧到耳根了。
“你可以考虑考虑卖这煎豆腐,当真是叫人觉得眼前一亮。”
卖……煎豆腐?
这话像是从云端射出的箭簇,截断了全部的思绪。
寂静一瞬之后,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余小满只觉得眼前突地一亮,似乎是豁然开朗了起来。
见她两眼发直地愣在原地,孟舒玉便轻声开口道别,不再打扰余小满思考。
孟舒玉走后好一会,余小满才缓缓回过神来。
屋内因为生火了的缘故,实在是有些热得发闷。
她给自己夹了片豆腐,一手端着碗,一手握着筷子,坐在了铺子门口的台阶上。
恰好屋檐投下阴影,青石板的台阶不至于烫得坐不下人。
风迎面吹来,虽夹杂着烈日的温度,却也驱散了身上的暑气。
余小满本一身汗,被这风一吹只觉得浑身凉快,舒服的直眯眼睛。
她夹起豆腐,细细品尝了起来。
不得不承认,孟舒玉的豆腐,却是有过人之处,柔嫩清爽,没有一点豆腥味不说,甚至还带着股清香。
这豆腐像是上好的极品宣纸,方才能完美地呈现出香料酱汁浓墨重彩的笔墨。
酱汁的味道也刚刚好……
余小满正思考着要不要改动一下酱汁的配方,眼前却晃过玉色的一角襕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