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梧低着头,眉心微微发紧,脑袋里全然是伙计刚才说的两句话。
回想当初,他假扮大哥将那群贼人往岭川引,不想途中出了差错,他提前安排的人全部被这伙贼人所杀。情急之下他只好向北逃跑,途中又遇暴雨,连人带马摔下悬崖。等他再次醒来时便已经躺在坑底。若他醒的再晚些,他只怕被当作死人给埋了。
萧梧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想到耳边也传来同样的叹气声。
“……你叹什么气?”萧梧看向伙计,抿唇问道。
伙计闻言又叹了口气。趴在柜台上看着门外发呆,幽幽道:“这世道难啊。成天打仗,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最可怜的就是我们这些老百姓了,命比草贱。一旦那些打仗的撤了,谁还管我们的死活呀……”
萧梧没说话,目光也落在门外。同京州的繁华不同,益城的景象是他从未见过的荒凉破败。这里靠近边疆,打仗是常有的事。以往他在京州时偶在茶馆里碰见几个书生打扮的人议论着如今的形势。但那时他只顾着吃喝玩乐,对别的事压根不上心。就算知道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北漠那群蛮贼,难不成能打进京州吗?
那伙计无聊地拨弄着手边的算盘,又继续说道:“之前镇守前线的将领通敌叛国,当场就被处置了。那血溅地真高……不过那也是活该。”伙计啐了声,又道:“现在朝廷又派了一个新的来,叫什么萧卓云的。听说这人还是萧元山萧老将军的长子呢。”伙计说着,眼神亮起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模样。
“但愿这人像萧老将军一样有骨气,别叫那群狼崽子给打怕了。到时候丢了城,我们这些普通人可真就没命了……”伙计说的唏嘘。
萧梧听见‘萧卓云’三字时眼里闪过一抹欣喜,随即立即打断伙计的话,道:“不会。”
那伙计‘啊’了声。就连一旁安静垂眸的陆桐也抬起头来瞧他。
“城不会丢。”萧梧难得正经起来,盯着人斩钉截铁道:“他不会撤的。”
“我相信他。”
陆桐眸光微动。
怕人不信,萧梧解释道:“我哥……跟我说过,这位萧小将军英勇无比,整个京州儿郎没人是他的对手。听说他七岁便能擒狼,九岁便能上战场杀敌。在十二岁那年,更是一人单枪匹马冲进漠北大营斩下敌军将领的头颅,狠狠挫杀了敌军士气。以此逼退数千敌军,救下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所以,他一定会守住前线,守住益城!”
“但愿吧。”伙计不解地挠挠头,应和了声。他不知道这人怎么就跟他说起这位少年将军来了。对他们这些普通人来说,不在乎守城的是什么大人物。他们只关系这战能不能赢?他们能不能过上安宁太平的日子?
萧梧没去在意伙计的态度。
他大哥有多厉害他是知道的。在他大哥的带领下,这场仗一定会赢的。
“这里离萧将军的驻地有多远?”萧梧侧头看向伙计,问道。
伙计摸着下巴,粗略估算道:“大概二十多公里吧。”
……有些远。
于是萧梧又问道:“他们会来益城吗?”
伙计摇头,他也不确定。
“说不定。”
萧梧摸着自己的腿有些丧气。心想怎么还不好呢。
陆桐瞳孔微闪,正准备上前说话,却被身后赶来的赵晥打断。“买好了?我们就赶紧回吧。天快黑了,赶路不安全。”
陆桐点头,上前一步扶住萧梧。这次对方没再避开。
萧梧神情挫败,像木偶一样被陆桐搀扶着往驴车的方向走。
伙计目送几人离开,心想这几人还真挺有意思的,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家人。尤其这新郎官,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儿,看起来哪里像是将要成婚的,反而倒像是要去上刑似的。
突然,伙计敲了一下自己脑袋,心想这关他什么事儿呢,自己真是多管闲事。随后又叹起这世道来……
……
“这是什么?”
只见原先空荡的驴车上正堆放着两三个麻袋。从麻袋凸显的形状很难不让萧梧联想到与他有一坑之缘的某位仁兄。
面对萧梧的询问,赵晥难得没借此机会吓吓他,反而语气淡淡十分正经答道:“几个死人。”
心里设想是一回事,话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哪怕今日天气足够暖和,萧梧不免胆寒浑身刺挠般往后退了一步,大惊,“你让我和死人坐一辆车?”
萧梧捂住鼻子,嫌弃万分。
“你一个大男人矫情什么,快点上来,等天黑赶路就难了。”赵晥一边催促着,另一边双手极为麻利地解着自己方才栓住的绳子。
要和一堆发臭的尸体待在一块儿,萧梧想想就觉得恶心晦气。再想到这车可能不止一次拉过死人,就更晦气了。
“不上,那你走回去吧。”赵晥也不惯着。将解下的绳子一圈圈缠在手心,率先上了驴车。还不忘招呼陆桐一道上来。
然而陆桐却绕过他,径直坐到了后面。
“我,坐这里。”
“……”赵晥看的头疼。心想他家桐妹就是太心软。这种男人可不能惯着,一惯就有一堆臭毛病出来。
“请吧,少爷。”赵晥拉长声调,阴阳怪气道。
萧梧撇撇嘴。他又不傻,怎么听不出来这是嘲讽他呢。
切,他怕尸体怎么了?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过这么多死人。
萧梧心里问候赵晥一万次后上了车。
赵晥看了眼,心想真是娇气。扬鞭轻挥,车轮慢慢动了起来,在道上留下一道道车轱辘印。
“一个大男人还不如女人胆子大,说出来真是笑话。”
面对赵晥的嗤笑,萧梧抿嘴一言不发。双手紧紧握着驴车的边缘,防止自己掉下去。心想,陆桐那是普通女人吗?光是埋尸这一项,就胜过京州几乎全部的女娘。
……夕阳没入地面,最后一丝光影消失。正巧此时,驴车在林子深处停下。
咕嘎咕嘎——耳边全是乌鸦的叫喊。听起来凄惨无比。
萧梧待在车上,手还紧紧扶着木橼,伸长脖子往前探看。
先前的三位尸兄已经被搬下马车,正笔直地躺在地上。
“……至于吗?腿抖成这样……”赵晥盯着驴车,很担心它会突然散架。突然,袖子被人扯住,幅度很小地摇了摇。
一天被人说两回,傻子都会生气。
萧梧撇嘴,嘴硬道:“谁怕了。腿麻而已。”
赵晥懒得理他。在他看来此人就是一个拖油瓶。也不知道桐妹看上他哪一点了。摇摇头,拿起一旁的铲子挖了起来。陆桐也没闲着,在一侧帮忙。
漆黑的夜里,总让人升起丝丝胆怯。
萧梧心里好奇,想看却又不敢看。总是瞟一眼然后迅速移开目光,好似晚一步就会被什么脏东西给追上似的。
“你们为什么要干这个?”看了一会儿,萧梧忍不住别开脑袋问道。他实在不知道,竟然还有人专门以‘埋尸体’为生。
“活命呗。”赵晥将尸体丢进刚挖好的坑里,用袖子抹掉额间的汗,抽空回了萧梧一嘴。
“这年头难,到处打仗。有钱的老爷都不招工了,只能来干这个了。”赵晥自嘲似的笑了声,“起码这活天天有的干。”
“今天运气好,抢了搬尸体的活儿。能多赚几文呢。”
萧梧刚想出声讽刺赵晥说这话没人性,但转念一想,又闭上了嘴。这时,萧梧想起了他大哥,心中升起的那点点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瞬间被打散。有大哥在,会把北漠人都赶走的。……到时候,就不会有这么多死人要埋了。
那他们岂不会没活干?萧梧蹙眉,心想万一对方饿死怎么办?
但很快萧梧给了自己一脑瓜。
他愁这些做什么?还真当自己当他们家人了?
埋完人,几人再度趁着月色出发。这头笨驴在鞭子的抽打下重新踩起步子往前走。和它一道的,还有一阵不成曲调的歌声。
“……能不能闭嘴。”萧梧听了半晌,忍不住捂耳朵。唱的都是些什么鬼东西,真难听!
萧梧忍不住怀念起自己听曲的日子。两者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一个地。
在这曲不成调的歌声中,萧梧忍不住挪到后座,坐在了陆桐身边。心想他就是坐在死人坐过的地方,也绝不跟赵晥一起坐。
回首见陆桐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萧梧不忍乍舌。心想可真能忍。
在一声声随风断裂的歌声中,车轮驶入密林又很快离开,头顶的星光也跟着一时明亮一时黯淡。
萧梧抬头看天,无聊地数着星星玩。没一会儿,萧梧数累了,扭头看向陆桐,面上带着好奇的神色,问道:“你们埋人能赚多少银子?”
他绝不是想知道自己值多少钱。
“一文。”
“……哦。”
得到回答,萧梧悻悻转身,重新开始数星星。但很快,这副淡然就装不下去了。
一文……一文?!!
……他居然只值一文钱?!!
萧梧面容扭曲,心中十分委屈。
简直没天理!他堂堂京州一霸,居然只值一文钱!
一旁的陆桐则疑惑地瞧着萧梧的背影。
歪着头,有些不解。
这是……生气了么?
……为什么?
陆桐想问,但想到什么似的,又垂下了脑袋。
驴车慢悠悠晃到了小木屋前停下。
萧梧下车后十分有骨气地拒绝了陆桐的搀扶,杵着路上捡到的棍子一瘸一拐进了房间。
屋门被大力合上,赵晥见怪不怪,啧了声,“这小子又发疯了。”
一旁的陆桐眉头却是攥了起来,眼神忐忑不安。
“时间不早了,快些睡吧。”
陆桐点头。
在赵晥离开后,陆桐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天又低下头,反复两次。眉头攥得更紧了。最终抬步走到萧梧门前,想要敲门,却在即将碰到门的刹那停住了。继而转身朝厨房走去。
萧梧从进门后就生着闷气。
“竟然只值一文钱?”萧梧阴阳怪气道,“这群没眼色的东西……”
若是这群人将他送到萧府,光是赏钱就能拿到手软。不过……萧梧设想了那幅场面,心想还是算了。真将他的尸首送过去了,他娘怕是要哭死了。
笃笃——
萧梧抬头,借着室内昏暗的火烛往外看了眼。
是陆桐。
她来干什么?
萧梧扶着棍子,凶巴巴开了一道门缝,“做什么?”说话间,一阵香味传到鼻尖。萧梧忍不住低头看。
“……”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萧梧撇嘴让开了一条路,一瘸一拐朝内走去,“进来吧。”
等东西上了案桌,萧梧凑近一看,竟是一碗红糖鸡蛋。
“……”萧梧无语,他吃这个干什么?
但……萧梧摸了摸肚子。他好像真的饿了。
这时,陆桐又将碗朝他的位置推了推。
萧梧想,这可是对方让他吃的。
端起碗,萧梧吃了个干净。末了,见陆桐瞧他,萧梧忍不住偏过头。心想他刚刚吃相很难看吗?不然盯着他作甚?
“你……”
陆桐刚说一个字,便又陷入沉默。
萧梧面色五彩纷呈。他突然后悔吃那碗鸡蛋了。对方要跟他说什么?还是要朝他提什么要求?譬如跟他睡觉一类的……
萧梧胡思乱想,握紧了手中的棍子。心想,早知他就不吃了。真是吃人嘴短。
在萧梧忐忑不安的思绪中,陆桐开口说话了。
萧梧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着,生怕一个不注意,一碗红糖鸡蛋就将自己给卖了。
“你要去,前线?”
陆桐说完这话,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其实,她更想问他是不是想去找那位新上任的萧小将军。听起来是同一个姓氏,或许俩人是亲戚关系。如果他去投奔对方,她……乐意放手的。与她的婚约,未经长辈商议,自然是不算数的。但若对方心悦她,她也是愿意的。
“不,去。”对方也学着她,歪着脑袋回她。
陆桐做好准备。若是对方去,她便送他去。不愿意承认婚约,她也没有意见。从这后,彼此就是陌路人。但她没想到对方说了她永远不敢想的回答。
陆桐极为缓慢地眨眼,看着对方。胸腔里的那颗心,正缓慢,而又极为有力地跳动着。
萧梧也盯着她,但很快移开目光。看着墙壁上的影子发呆。
找他哥?那肯定是要的。
但不是现在。
一来他腿没好,路上没人照应难免会出现意外;二来他这副惨兮兮的样子,绝不能给大哥瞧见。否则他萧小霸王的脸面都要丢光了。
萧梧有些庆幸,他没告诉对方关于他的身份。日后等他好了去找大哥的时候,绝对不能带上对方一起。这婚在他看来并不作数,全是被逼无奈。他京州一霸,怎么会娶这样一个乡野村姑?他可不想被全天下的人笑话。况且要是被大哥知道了,说不定非但不帮他,还会帮爹一道打断他的腿。
陆桐不知道萧梧所想。现下只觉她整个人浸泡在沸水里,一颗心热极了。
萧梧没有抛下她,并且愿意和她待在一起。这个想法让陆桐很开心。
“喂——”萧梧伸手在陆桐眼前晃了晃,问道:“你总是看我做什么?”
“你,好看。”
对方说的很慢,带着独有的一股真诚。
萧梧停在半空的手猛地缩了回来。耳朵突然烫起来,心想陆桐怎么对他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