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无血色

    “我吃好了。”裴谳又是没吃几口,就起了身,“舟车劳顿,身子甚乏,与各位将军尚后会有期,本王先走一步,诸位慢用。”

    沈也赶紧起身,抱起放在一旁的头盔,说道:“殿下,你我同行,我与殿下有话要说。”

    诸葛瑾担忧地用余光看向了裴谳的脸色,只见那人脸上还是一脸深沉,看不出喜怒。

    他已经和沈歌说了摄政王殿下的冷面无情,如今他家将军竟还敢三番两次地冒犯。

    沈歌却不觉自己有何冒犯之处,她向来有话直言,若这也叫冒犯,恐怕这位身娇体弱脾气大的摄政王就该早点退了北境,回他那安逸京都才好。

    沈歌提着自己的头盔,漫不经心地和摄政王一起缓慢从中厅走向她那府邸的菜园子路上。

    “殿下,我想与你单独聊。”

    沈歌向来不喜欢带侍卫,可裴谳身边却跟着两个,沈歌不喜欢,在朔野,无能之人才喜欢配个侍卫。

    好在裴谳听罢只是皱了下眉头,摆了摆手,就屏退了左右,裴谳的声音清冷而疏离。

    “沈将军有何事?”

    “殿下,您也见了,我就是一粗人,配不上您,何况你我也是第一次见面,此月就完婚……”沈歌背着诸葛瑾给她写的词,说着说着,有些忘了要说什么,卡住了几秒。

    她如今看这摄政王浑身上下都不顺眼,空有个美貌,也不剩什么。

    早点坦明,若是这摄政王不答应,她是定然要千方百计地退婚的。

    “我与将军本就是陛下赐婚,契约婚嫁,况且将军军务繁重,我也久居病榻,与将军暂时分房而居,将军觉得可否?”

    沈歌停住脚步,回头看着慢她一步的裴谳,此人竟然把她要说的话提前说了。

    “我也正是此意。”沈歌愣住。

    “新的摄政王府我也已经派人着手建设,次月建成,届时,我与将军一人一院。”裴谳咳嗽了几声。

    “可以。”沈歌捏住了头盔的一角,这话本应该她说,可是竟然被裴谳抢先一步。

    骠骑女将嫁给了摄政王,本是佳话一段,可这殿下如今困于朔野,又体弱多病,明摆着是被削了权,丢来了这的,她本想着日后摄政王要想还把那套京都规矩搬来这,那是断然不可能,所以才同意契约联姻一说。

    此次这摄政王竟然会先她一步提出了分房而居,实在出乎她所料,但既是契约的联姻,有无感情,有无夫妻之实,他想做什么,也就不重要了。

    想来也是,他是长在皇宫里的贵人,连京都贵女都不屑一顾,又怎么会在意和喜欢她一个何其离经叛道的女子。

    她怕也不过是此人利用的一颗棋子,摆在那的罢了,沈歌捏住了拳头。

    本月二十,摄政王与骠骑将军大婚,特设三日长龙宴,宴请全朔野百姓。

    沈歌未曾细看过那百十条婚宴规则和清单,只说了句“可”就都还了回去。

    因而新婚当日,摄政王特派了一嬷嬷跟在其身后提醒。

    沈歌只记得大红的婚服繁重,翡翠头饰重得堪比她那把长缨枪,记得对拜时对面那人貌美如花,还记得拜高堂时,两人对面的一众灵位。

    更记得,聘礼那条长龙里,她伸手打开的第一个箱子,就是百两黄金,估计可以解决军中一冬的御寒之物。

    总之像梦一场。

    倒是长龙正中,那把嵌着宝石的玄铁弯刀更是令沈歌险些当众惊呼出了声,她幡然醒了过来。

    就凭这一把刀,无论是联姻也好,瞧不上她也好,她甚至都愿意这辈子都罩着这摄政王。

    “新竹,你看那把刀!”等待洞房礼时,沈歌拉着新竹指向新房里,她刀架上挂着的嵌着颗赤红宝石的弯刀。

    “我和你讲,我的眼光断不会错,这必然是经历过上万次的冷萃,数十年的打磨,才可得此利刃!”沈歌说的激动,提起裙子就下了床,举起那把弯刀,耍了一下。

    “哎呦,将军,你小心些,这婚服破了不吉利!”

    “做摄政王就是厉害,此等宝物竟然也能搞到,此刀千金难寻,价值难以估量!”

    沈歌举起那把宝刀爱不释手,又在房里耍了几下。

    自她习武以来,一直在寻一把能配名的宝刀,如今终于得了。

    裴谳与她说好,虽然约定分房而居,但是新婚之夜的圆房之礼却难免不能少,但也就是做做样子,裴谳居一个床,沈歌居一个床,分床而睡,旨在让那些宾客少些猜疑。

    沈歌都懂,男人嘛,自是不愿承认自己不行,不过她能答应也都是看在刀的份上。

    沈歌耍了会儿刀,就让新竹走了,靠在那床上昏昏欲睡之际,才见裴谳回来。

    他面色薄红,眼角低垂,应该是饮了些酒,身形微微摇晃,已经无法走成一条直线,苍白的手指企图扶住旁边之物却无处可扶。

    大红的婚房,几盏红烛摇曳,只衬得来人身形更为单薄。

    沈歌看不下去,上前一步,扶住了裴谳的胳膊。

    裴谳眉头轻蹙,迷茫中看见眼前女子褪了军装却也是个娇弱模样,可搭在他胳膊上的一双手,却已经满是刀痕新疮,拇指节处生着厚茧,骨节分明而有力,仿佛是一双男子的手。

    沈歌浑然不知裴谳盯着她那只手在想什么,只扶着裴谳走到他那床上,松了手,裴谳竟然就直接一躺不起,沈歌盯了一会儿裴谳那张脸。

    不由得感慨一声,煞是可惜了,如此美貌,偏偏是个不近女色的主!

    新竹还说,新婚之夜,没有哪个男子能把持得住,除非这摄政王真的不行,看来,是真的……

    见他一直闭目不睁,沈歌就索性搬起他那双腿放到床上,又给他盖上了被褥。

    让沈歌没想到的是,他们日后分房而居,本应互不打扰,但婚宴一过,几日里,沈歌每日归来时还是能见到将军府上进进出出的全是来人,竟逼得她只能三过家门而不入。

    “阿瑾,你说这摄政王日日到底在忙些什么?”沈歌一日处理军务,路过她的将军府,看着府内十几个陌生面孔疑惑不解。“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的将军府都已经变成摄政王府了。看来这拔了毛的凤凰,也比我这山鸡强些……”

    “且不说四处各县官听闻摄政王来了朔野,皆想来一睹风采,就单单是北境里想找摄政王定夺战略的将军都快踏破了门槛。”诸葛瑾微笑着道。

    “你看将军家地上那些箱子里,估计都是前来求策的赠礼。”

    “他们自己怎么不会定夺都找这摄政王?只害得我每日里早出晚归,生怕被人逮到就问东问西聊个不停!”

    “待到新府建成就好了,府中两院都有个独立的门,将军就不会为此烦忧。”

    “也是,他原来竟然连这个都料想到了?”沈歌骑马路过自己房门而不入,感慨一句,望了一眼看见一官吏注意到了她,就赶紧离开。

    “就摄政王那小身板,每日处理那许多事务,能受得了吗?”沈歌想起新婚夜里,喃喃自语道。

    诸葛瑾只看见了顾云姝扛着长枪骑着马心不在焉,“摄政王于京都的事务估计不比这轻。”

    “哦,难怪!这般日日困在房里,不见天日,什么样的人能身体康健!”

    “改日,我得拖着他去拉练拉练!”

    诸葛瑾收起了笑容,“将军,殿下本就体弱,怕是扛不住你的拉练。”

    “你刚来时那小身板也扛不住,看看现在,还不是被我练出来了!骑马射箭,打拳耍刀,你们这些文人总待在房里,身体能好才有鬼了!”

    官道上行着几匹马,却肉眼可见皆没有沈歌所骑的那匹速度快。

    “没有笨的徒弟!”沈歌学着诸葛瑾的样子装腔作势道。

    “只有笨的师傅。”诸葛瑾接道,“再说这句,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不过,说起来,这位摄政王到底做了什么英明之举,竟然令这么多人只是为求一良策都备上重礼?”沈歌疑惑问道,初时,她却是有些瞧不上此人,但几日接触之下,倒叫她生了些好奇。

    此人从未拿摄政王的名号压她,也从未管过她喜爱做什么。

    但见他虽落于朔野,却风头无两,也叫沈歌好奇他为何会甘心沦落至此。

    “那可说来话长了,大概是在景和初年,陛下刚登基时,殿下就颁布了三个新法。”

    “八年前?”沈歌慢下了骑速,想听诸葛瑾细细说来。

    “对,就是八年前,新帝登基,摄政王为稳固帝位,颁布了三个法令,第一,摄政王上位就掌了监察司,直接抄了京都当时两个势力庞大的世家,公开惩戒,并且规定,此后赃款将全部用于赈灾;第二,摄政王批准增加了科举录取名额,将各省名额按人口分配,有效防止了名额被京都士族垄断;第三,摄政王特设置了百姓监察驿站,驿站允许百姓匿名举报官吏,并且特派了大理寺和各地衙门进行调查核实。”

    “就这三条?”

    “对,虽然就三条政策,可你不要小看这三条,好的政策利在千秋。这政策不仅让寒门子弟有了更大的入仕机会,更有力惩治了我朝官场的腐败之象。”诸葛瑾说起来,眼中敬佩已经溢于言表。

    “三条政策就化解了不少先帝遗留下的问题。”

    这天夜里,沈歌望向府宅无人,才偷溜进去,正撞见了房门外透气的裴谳。

    裴谳倒是朝她先点了点头,“沈将军。”

    沈歌只得尴尬得皱皱眉,也不知怎么,见到此人,她就也跟着温柔了起来,沈歌还了个礼,“殿下。”

    “抱歉,府中诸多外人,皆因于我,叨扰了将军清静。”

    沈歌抬头去看,只见裴谳身穿一身玄色长衫,狐裘为领,袖口还点缀着金丝绣样,更衬得其面色苍白。

    “无妨,殿下事务繁忙,而且府邸尚未建成,暂借将军府无妨的。”沈歌犹豫了片刻,才再次开口,毕竟这摄政王先送那无价宝刀,她也不敢太怠慢了。

    “只是我觉着殿下白日里也得多出门走动走动。”沈歌走向她那屋时,却又忍不住转身回头说道,“总闷在屋里不好。”

    “谢将军关怀。”裴谳似是没想到沈歌会说这个,面露惊色,随后又恢复神情。

    “你别不当真!”沈歌看裴谳似乎没什么兴趣,急得又上前了一步,“我军中军师刚来时便同你这般,骨瘦嶙峋,面无血色,常感风寒,随我军中训了三月,能吃能喝,能跑能打!”

    裴谳听着那一连串的,瘦骨嶙峋,面无血色之词,愣神了一秒,随即看了眼自己那双苍白的手,叹了口气,他的病又怎么会是靠强身健体就能痊愈的。

    “寻我之人,有跋山涉水而来,有带着贵重礼品而来,更有的是为救民于水火,拒不得,待过些日子得了空,我自会去外面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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