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度闲

    可丝竹将她包裹得毛茸茸后便转身去服侍太子了,清心看着一群仆役在她面前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一时坐着也有些无所适从。

    她心慌慌地坐在床边,清亮的眼眸一会儿看看丝竹一会儿看看太子庄严的朝服穿戴进度,厚氅遮掩下的手指头揪成麻花。

    不多时,清心就察觉到一股异常直白的视线落在自己头顶。无需多猜,这满屋之中只有一个人能如此随心所欲。

    她打了个冷战。忽的回想起前一夜明明灭灭的月光落下时,对上的那双难以言明情绪的黑眸,比之清心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可怖。

    这回她不敢乱看了,垂首盯着自己膝盖,垂下的发丝遮住她小半小脸,她还偷偷将脚趾藏进宽阔的裤筒中,企图通过衣服藏住自己。

    不一会儿,丝竹靠近她,轻轻托起她的脸替她擦拭面颊。

    清心睁眼的一瞬间恰好能看见太子的脸,只见他已经别过头去,宽挺的肩膀上金丝绣成的龙张牙舞爪盘旋,那双鼓起的龙目正好与清心直直撞上。

    令她心中升起了许多畏惧,神情更加拘谨恭敬。

    “夫人,该送殿下了。”丝竹一边小声提示清心,一边稳稳扶起她。

    清心动作轻微的点点头,看向丝竹时眼中多了丝感激。

    太子已经踏着稳健步伐走出寝房,丫鬟仆役有素离开,门外只剩下接驾的东宫内侍。

    沿着台阶而下,华贵又沉重的朝服没有妨碍太子行动,等清心踏下台阶时,太子人已经上了轿辇。

    但他没有先行,而是由高而低地俯视向清心。

    神情孤冷清傲,眼眸中不含一丝情感。

    清心紧张地咽了咽喉咙,带着股即将解脱的兴奋感跪得干脆利落,骨头和地板间清脆的响了一声。

    “妾恭送殿下。”

    恭恭敬敬的,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但太子还是皱了下眉头,没有开口说话,只挥了挥手。

    仪仗终于离开梧桐苑,清心直到他们身影消失了才敢抬头起身,被丝竹掺回床边拆开衣服和头发,按在床上让她再休息片刻。

    “宫中无主母,也无其余妃嫔,夫人安安心心歇息便可。倘若夜间殿下再来,也免得露出疲态。”

    丝竹一句话说得清心活着的心都快灭了,登时没了反抗心思,被子一拉就盖在了自己身上。

    “好,那你巳时再唤我。”

    丝竹温柔一笑,道:“婢子遵命。”

    可没过一会儿,刚刚离开的丝竹又折返回来,手中还拿着几盒掌心大小的雪白脂膏。

    她轻轻掀开锦被,清心半昏半醒,身上还有些难受,动也不想动,断断续续问道:“怎么了?”

    丝竹轻轻说:“奴婢昨夜见您身上有伤,给您上点药膏,您歇息就好,一切交给奴婢。”

    说完,丝竹感觉到自己的抹胸被解开了。即便对方是姑娘她也十足不好意思,下意识抬手拢了拢领口,眼睛睁开了些。

    可丝竹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她抗拒不过的力气,温软脂膏一抹,清心胸口上那些难受一下就消失了八分。

    这下清心也不反抗了,喉间“唔”的滚了一声,敞开手任丝竹擦药,自己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窗缝溢着光,丝竹身上轻轻浅浅的花香味钻入清心鼻腔,她懵懵懂懂的嗅了两下,逐渐清醒过来。

    “丝竹?”清心撑起上半身,呆滞了一息,掀开被子双足踩在地上。

    直到和地面接触,不知飘向何处的三魂六魄才齐齐归位。清心动了动肩膀和膝盖,确实比睡前轻松多了。

    丝竹应了声,几个小宫女便一起围了上来替清心穿衣上妆整发,几下便将她打扮漂亮,一同簇拥到桌前用膳。

    一夜圆房,少女装扮换作了妇人装扮,她长发落在后背,由一只莹白玉簪同玉环竖起,不再绾做未婚发髻了。

    清心瞧见镜中的自己恍恍惚惚,忽而忆起她娘。小时候娘亲背她时总将头发拨到身前,当时她最爱用小手偷偷去抚摸母亲的长发。

    而现在她也做了妇人妆,娘却没看见。

    入宫近十年,她已经快记不清娘的脸了。去年鼓起勇气央求一位画师画了她的小像寄回了家,也不知道爹娘收到没有,今年会不会也寄他们的画像来。

    五月家书至,她不在宫中,又该怎么取信?她知道,那些太监只管信三日,三日一过未取可都是要销毁的。

    兴许是清心忧虑得太明显,丝竹站在一旁突然出声:“夫人在想什么?”

    清心定睛一看,室内已经只剩下她们二人。

    两日相处,虽然她们还没建立起什么情谊,可这梧桐苑乃至整个东宫中,确实只有丝竹与她最为相熟。

    她也不是询问什么机密,应当不妨事。

    这样想着,清心便问出了声:“丝竹,五月初宫人们的家书便到京城了,如今我已不是禁宫宫女,那我的信还能拿到吗?”

    丝竹听完她的话愣了一下,目光微微一晃思索了片刻,轻声说:“许是能的,您如今成了东宫妃妾,下面人岂敢马虎?若是不能……殿下作为天下太子,介时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您多求求他,这事儿不就办成了吗?”

    事儿是这么办的吗?

    前面一个主意听着还好,但后面几句就算了。清心暗暗想,别到时候信求不着,先把她小命求出去了,她还有爹娘在世,需得好好活着呢。

    丝竹是东宫的人,又是她身边的掌事宫女,话语自然是向着太子说的。这个道理清心懂,宫里不同主子身边都有这么一个人。

    但她和别人不同,她的才华品貌出身都决定了再爬也就到这儿了。

    清心只想自保,老老实实待在后院不兴风作浪,兴许未来太子还能看在她是后院第一个女人的份上留她安宁,未来的太子妃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她没说出这些心里话,面上还是咬着唇怯怯应下了,好似真听进去了丝竹的话。

    早膳过后,日头渐高,屋外雨痕渐渐消失。

    没有了睁眼就得忙着的活计,清心呆愣愣坐在屋里看窗外摇曳的树枝,数着上边儿到底新生了几只嫩芽。

    她不识字,看不了书;不会对弈,棋盘于她无用;没正儿八经学过女红,把着绣棚也下不了针;唯独会点膳食上的活儿,此时却不太符合身份。

    这才陷入了只能发呆的境地。

    今日仿佛真的入了春,天气难得一见的好,万事万物都笼了层生机盎然的粉色。丝竹抱着束花儿进来,轻手轻脚将清心身前花瓶换了下来。

    清心便是被软茸茸的花瓣蹭着脸颊回神的,她一低头便看见一束亭亭玉立的暖黄色花朵儿,有些惊喜的睁大眼。

    “这是黄山茶吗?”清心轻轻碰了碰娇嫩的花瓣,靠近鼻尖轻嗅,香气和丝竹身上的很像。

    丝竹摆弄着那个瓷白色的小花瓶,眉眼弯弯,说:“是的,昨夜一场春雨,院子里的花开了大半。今日是个难得晴丽的天气,夫人不若出门走走?”

    “出去?”清心顿时犹豫起来,“可是殿下……”

    她刚想问殿下下朝回宫没有,但忽的又思及不能打探贵人行踪,双唇一阖,摇了摇头,改说道:“我初入东宫,还是不要乱走,以免冲撞了殿下。”

    丝竹将花插好,她手艺极好,黄澄澄的山茶花簇拥在瓷白花瓶中,可爱又俏皮,让人看了就舒心。

    她也没有驳了清心的话,而是将窗户撑开了些,素手顺着东面儿指向梧桐苑院墙处,说:“既如此,夫人不若就在咱们自己院里逛逛?昨日下午院里的小太监永喜在小园里给您扎了只秋千呢。”

    自己院子里走清心便没有那么抵触了,料想太子忙于国事也不会在青天白日来她这儿,那她走走大抵也不会触怒什么。

    更何况春日里初开的鲜花和秋千,也是清心喜欢的东西。

    终究抗不过心里的渴望,也许更多的是给自己找点事儿做,这次清心点了点头,和丝竹一同踏出了房门。

    一墙之隔,室内室外的空气也是不一样的。刚走到院里,清心便觉得心间开阔了些。

    路上只有几个扫洒妇女在擦柱,看见她时远远地行了个礼。清心不适应的别过头去,盯着脚下的石砖在心里慢慢数着。

    直到小道豁然开朗,一只蝴蝶从她眼前慢悠悠飞了过去。

    “拜见夫人。”

    梧桐苑的小花园中不止花热闹,人也十足十的热闹。清心一抬头便瞧见三四个宫女太监混在一处,手里拿着藤条与鲜花,正围着秋千装点。

    她喊了起便好奇地打量着伫立与花园前的秋千,问道:“这是谁扎的,手真巧。”

    下一刻,一个圆脸矮个儿的年轻太监便躬着腰从四人中上前一步,道:“回夫人,是奴才扎的,奴才别的手艺没有,就是会点木匠活儿,只能讨讨夫人欢心。。”

    他说话脆生生的,一副孩子样,配合着清秀的长相,着实讨喜。清心面上浮起笑容来,问:“那你就是永喜了?”

    “诶!正是奴才!”永喜好似得了天大的赏赐,立刻跪地磕了个头。

    这把清心吓了一跳,东宫的宫人,似乎比禁宫中的宫人更加活泼些,不是死气沉沉的。

    他扎了秋千,讨了主子的喜,按理说清心应该有所赏赐的。这道理她从宫中贵人那儿经历了不少,可轮到自己时,清心却犯了难。

    不是她不想,而是她捉襟见肘——实在没什么钱。

    正当她盘算完自己的钱袋子后准备强撑开口,一旁丝竹先她一步笑着说:“还是你年纪小点子活,还不下去领夫人的赏?你只等着好好伺候夫人,日后讨欢心的时候多着呢。”

    永喜面上绽开大大的笑来,一边磕头一边谢恩:“奴才必定鞍前马后,夫人走哪我跟哪儿,夫人指东我不去西!”

    清心顾不得看丝竹,永喜这头磕得她害怕,连忙避让道:“好了好了,快去吧,带着你的兄弟一起。”

    另一个小太监见状失落一扫而空,和永喜一对视,二人一边谢恩一边躬着腰欢天喜地的跑了。

    那画面着实滑稽,惹得清心憋不住笑,细肩抖动,发髻上的步摇也跟着乱晃。

    丝竹擦干净了秋千,服侍清心小心坐下,清心一转眼看见还有两个宫女手上正抱着的花,便问:“这是你们在花园采的?”

    那两个小宫女见自己终于被主子注意到了,连忙提着花篮靠近,蹲在秋千边将花篮献上,说:“回夫人,这花儿是早晨从皇宫中送来的,咱们宫中花园的花儿是不准采的。”

    “不准采?这是东宫宫规吗?”清心拿起一束和秋千上缠着的花相同的品种,谨慎问道。

    那俩小丫头老实地点了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的手:“夫人……”

    清心刚记下这条东宫宫规,便被两个小宫女犹犹豫豫的唤回神。

    “嗯?”

    看起来年纪稍大的宫女鼓起勇气从花篮中拿出一串花环,藤条缠得漂亮,用鹅黄与浅粉色的花做点缀,十分精致。

    “奴婢箜篌和曲萧没有永喜手艺好,只会编花环……献给您!”

    清心看着她们二人满脸期待的模样,好似看见了过去的她和好友,心一下软了下去。

    “谢谢,我很喜欢。”花环大小合宜,和她今日浅黄色的衣裳很般配。她让丝竹给自己戴上,然后也给了二人赏。

    四下终于安静,清心松了口气,一边哀叹了一下自己的小钱袋消瘦下去,一边松快了不少,坐在秋千上往后踩了几步,随即双脚一松,轻轻晃了起来。

    温柔的风扑在脸上,比水还轻柔。清心闭上眼睛嗅到半寒半暖的空气,一瞬间还以为自己被秋千晃回了年少时村里的草地上。

    那时大哥大姐会让年幼的她坐在粗实的麻绳上,二人则牵着两端,给她做一个“秋千”出来哄她玩。

    这样的日子太久远了,拿出来品味一会儿都觉得甜。清心睁开眼,看见眼前小园内姹紫嫣红的春景,心中踏实了一些。

    就这样荡了会儿秋千打发时间,清心盘算着时间差不多可以了,便停了下来。

    “丝竹,有些冷了,我们回去吧。”

    丝竹始终站在她的身旁,闻言轻道一声好。

    回到梧桐苑不久,晌午未至,前殿的太监忽然访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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