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州城内绿荫如织,间或有鲜妍花色点缀。明媚的日头挂上高天,昨夜经了一场大雨滋润的痕迹,尚在街角叶根未完全消去,各处街巷的热闹却早已藏不住。
东门大街就属东桥头往北去一片巷子,家宅最是严整漂亮。东桥头北的大萼巷内数第五家东内主院,后上房头间二楼卧房内。
原来是梦啊?她恍惚睁开眼,觉得自己的小心脏还在“噗通、噗通”跳个没完了。
这会儿虽然是刚睡醒,脑子到底没梦中那么迟钝,至少她想起自己是谁了。
她叫任蝶,是个正在熬夜赶论文的历史系学渣一....
唉怪!她使劲眨眨眼,看到的依旧是有着芙蓉暗纹的精致粉蓝纱帐顶,这床杆子上还到处刻着花纹,怪讲究嘞。但她房间....
什么时候有这个了!
“阿秀,渺渺没什么反应,再紧上一点,形状千万把好看些。”斯文女子的声音压得有点低,能听出很是年轻。
回应女子的,是一句干脆利落的:“嗳!”
微微紧痛的束缚感,从脚下传到还在努力磨掉锈迹的脑子里,她很有些机械地抬起脑袋,看到的是穿着古香古色,打扮也漂亮的姐姐正揽着个没巴掌大的小胖腰,给搁在腿上。
她很有些迟钝的眨眨眼,歪了点脑袋冲脚下看去,有个打扮更利索,穿得也很古意十足,长相颇为冷酷的姐姐坐在对面。
正左手托着一只小脚,右手在拉紧脚上缠着的布,紧绷绷的难受感就是从这里上传到脑子的。
这是哪里?这两人是谁?还有,好奇怪,哪一个是她?她的脚嘞?
不是,别告诉她,那小小只巴掌长都没有的脚是她的?!
。。。
“哎呦,娘的乖宝贝醒了?瞧瞧这眼睛,快瞪得比风铃都要大只了~”床边坐揽着她,穿着打扮更显飘逸的大漂亮美人,温柔语气中含着浓浓笑意:
“乖乖不怕,咱们这是在变漂亮哟~你秀姨的手可巧啦,疼不着你的。乖哈~一会儿好了就有你最爱的金丝白玉羹,还有牛肉馅的煎胡饼吃了哦。”
变漂亮?我滴个乖乖,她就是没养过猪,那还能没吃过猪肉?这不是在缠足嘛!
打死她,她都不要变成曾经看过图片上的那种,路都走不了两步的坟头铲尖脚!脑子里才试图攒起来的理智被完全炸飞,她尖叫一声:
“哇!我不要缠脚,我不要,我不要啊!”
顾不得那么多了,使出了吃奶的劲抽回正在惨遭毒手的脚丫子,尖叫着她就窜下床,跟点着了的炮仗一样飞快往外跑,虽然还搞不清楚咋回事,但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悲催的是,跑到门边她根本就够不着门栓,她看到自己的小拳头小身子,心里升起要爆粗口骂人的心思,全都化为悲愤的大哭。
转身她挨着门边,就瞪向从震惊中回神的那两个漂亮姐姐,心中警惕无比。
但不知怎的,在对上那大漂亮姐姐看过来满是紧张关切的眼睛时,她心中委屈那是跟涨潮的大海浪一样,一阵阵重叠着往上翻,根本就停不下来爆哭,越哭越委屈。
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她不就是偷了个懒打了个盹儿么,怎么还就能遭天谴?一睁眼她一整个缩水了不算,连世界怎么就也能变得面目全非?
“哎呀,是娘的不对,咱不缠了,不缠了啊~渺渺宝贝快别哭了,娘可要心疼死了。”大漂亮姐姐起身,很是焦急地向她走过来,眼中的心疼真真儿的做不了半点假。
娘?听到大漂亮美人话中自称,她哭的更绝望了,一边躲一边爆哭到抽噎,她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踏马的哪里来的娘啊~~啊~
谁来告诉她,这是不是还在梦里?
“咚!”
痛!死!了!
“啊~~渺渺!”大漂亮姐姐一声尖锐的惊叫几乎要掀飞了屋顶。
“小娘子!夫人!来人呀,快快去东十字口请张家医师来,小娘子被撞晕过去了。”
这下子,大萼巷真是热闹翻天了。
也不知是多久过去,她的意识在一阵阵苦味中有些许醒转,迷迷糊糊中,她听到有人在压低了声音说话。
着急又要压着音量的男声有点失了真的低沉,乍一听,很有些责怪意味在其中:“云娘,你说..唉~
阿蝶这丫头虽才三岁,可自来古灵精怪不由人摆弄,你们娘儿俩成天黏着,你还能不清楚?
要缠脚你不和阿蝶好好说清楚,怎么还挑着她大早上没醒的时候动作呢?你看看她,成夜成夜发着烧,这都给吓成什么样儿了?”
熟悉的女子声音带着悔意与止不住的低低啜泣:“我...我不是没提过,可渺渺从来不爱听我说这些,总是我起个话头转身就能跑没影了,怎么商量?
也怪这些年不知哪里起的风尚,如今周围没缠好脚形的姑娘家,都在抱怨越发不好找人家,现在便如此,等渺渺长大了还得了?我不这样你要我怎么办?”
“唉,哪里就到这般了,我年年大半时候都在各州府城县跑动生意,也没听说过别些个地方不缠脚的姑娘没法儿嫁。”男子声音柔和下来,变得熟悉,其中充满了安慰:
“以后要真如此,那些心眼坏了,歪瓜裂枣的破烂货咱还看不上呢!要我说,以咱们阿蝶的人才,找京都的上舍生都是低嫁!
实在不行,咱任家虽没甚么权势,家财却也能挨得上富贵的边,自能养着阿蝶一辈子,我们过了百年下去了,还有她两个哥哥在呢,做什么要阿蝶从小吃这份苦头?”
“是谁每年回来,都要在嘴上和我念叨见到的各家小郎君,细数他们是什么模样品性?现在可好,又和我说起漂亮话了!
还上舍生都是低嫁,你怎不说那琼林进士都配不上咱家呢?”女子的哭腔中皆是埋怨,转而又哭问:
“呜~~惠民局那个东京才来的太医怎么说,这烧得要什么时候能退?我都怕我的心肝宝贝脑子给烧坏了,那要我怎么活?呜呜~”
大段密集的对话,这会很难被她满是敲钟式眩晕的脑子消化。她感觉身上有一点很是克制的重量压下来,一丝儿若有若无的香气钻进脑中,无形中令她心里焦躁恶心感降低不少。
男子又是叹气,好似嗓子眼被什么堵上了,话音听着怪卡顿的,一点儿也不顺畅:“胡太医说这是吓着了,脑袋又在墙上撞了那瓷实的一下,起了高烧发的惊厥。
嗳,你别担心,我还没说完呢,太医说得亏咱自小养的精细,这药喝下去,只要熬过今晚就能退烧了。”
“都怪我,没足月生她出来,才闹得她自小血亏体虚,现在又来这样一遭,可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了!”
“你也真是,一有事就什么有的没的都往身上瞎揽!太医说了,还好阿蝶小时候血亏的毛病早给你养好了,底子打的实,这回他的药才管用。
好了啊,别哭了,咱们去外间吃些东西垫垫,你去歇歇,晚上我来守着,之后咱闺女的身子还得靠你来调理呢。”
....
感觉身上被子边被仔仔细细掖好,她等听到重叠在一起的轻重两种脚步声远去好一会儿,才抖开了紧闭的眼皮。
她一张小脸上面无表情,呆呆看着昏暗床梁许久,才费力转过脑袋,透过纱帐看向外边,直直看着外边的眼神中慢慢爬上愧疚,高烧导致有些干裂的苍白唇瓣轻轻抖动出不成调的话:
“对不起,但..我...我真的好想活着。”
不知这是什么朝代,听着那对年轻父母对话,她现在才三岁的年纪。收刮空了脑袋,她也没在脑中搜到关于这个家的一丁点记忆。
现在已知这真不是梦,叫她如何能再做出放弃生命的选择?她脑子又没病,到目前拢共活了个二十来年,还一点儿也没活够呢,能活着哪里肯轻易去死?
可...要是夺取旁人身子是这么容易的事,那世上不早就该乱套了?或许,她只是那天惊吓过度,忘记了之前的事了呢?不然,为何她心中会对这个娘生出那许多依赖与亲近?
她痛苦地闭上眼,内心纠结渐渐化为眉心一缕萦绕不去的忧郁愁绪,整个人又忍不住开始轻微打起摆子。
没一会,才没走多久的胡太医又给任父好说歹说地拖了回来。
“胡太医,我家孩子怎,怎么样了?”任父问的很小心翼翼。
一身狼狈都没想到要换去的任母忍不住哭求,偏还不敢大声:“太医,大人,求求您,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救救我的宝贝儿!”
“许是药太苦,略有些许反胃,不要紧的。”胡太医将眉头攒起的褶子抚平,面色很是镇定稳重:“放心,我即应了,必尽所能。今晚很重要,等我再开...”
任母一意守在床边不敢再离开半步,任父将胡太医送到门口,并递上一个大荷包:“幸苦胡太医半夜跑这一趟,这是一点小谢礼,请您不要嫌弃。”
眼见胡太医接过去,任父又说:“那几味药材回头我要再找着,定再差人送去您府上,若还有什么别的需要,您但可说来,我定常帮您留意打听。”
“你有心就好,不必强求。”胡太医微微点头:“我知你们心中煎熬,能给的药我都斟酌着下了,好不好的,只要那孩子今晚能退烧,一切都好说。
若有什么,月底前你都可再来城北惠民局或是店宅务找我。”说完,在任父再三感激下,他上了轿招呼药童告辞而去
走远了,药童方小声问:“大人,您说那娃娃就吐个药,怎么把脉时眉头却皱得那么紧?”
胡太医摇摇头,面上复有些疑惑流露:“我把着,她这脉象似是情绪过激,五内痉挛导致恶心呕吐,可这不过三岁的小娃,看她父母也不似恶人,家境尚可,怎得受这般刺激?”
“嗐~原是这样,我可听说了,是...”
目送至已完全不见胡太医背影了,任父方回了东内主院后上卧房中。
才进了屋,他便听见细细的呜咽,心中更添难受,小声对后吩咐了几句,才快步进到里头,低声劝慰:
“胡太医不是说了没甚么大碍么,莫伤心了,我们家阿蝶福运好着呢,胡太医可是宫里派来给知州治病的御医,有幸请得这样厉害的医师为咱们诊治,明日孩子定就能大好了。”
任母怎么能不自责:“都是我糊涂,要不是,要不是我多事,渺渺这会定还活蹦乱跳的黏着我,要我陪她睡呢!她从来最不喜欢喝药了,现在却要灌这一碗碗苦汤...”
“娘,不要哭了,阿妹一定会没事的。”软糯的童音自后响起,一双小小软软的手臂抱上了任母的腰身。
“是呀,娘,小妹一定会好的,您别难过了。”这一声儿更加清亮干脆。
“你们怎么来了?这么晚了且快些回去歇息。你们还小,这里先莫要过来,仔细回头也起了热。”任母看着两个更大些的孩子,赶紧擦了擦眼泪,想要叫人来将他们带走。
任父趁机将她拉起往外推:“好了,你且送他们回去,自己也洗漱休息一会儿,这里有我呢。”
待送她们出去,任父默默坐回床边,伸手将女儿额上变温凉的布取换过,握住她发凉的小手企图渡些热气给她:
“爹爹和娘亲的贴心小棉袄,可要坚强一点,快快好起来,等你长大一点,爹爹还要带你把青州好吃好玩的都吃遍玩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