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去暑复来,春秋相交替,指间便溜走了近两年时光。
去岁末,任父得知来年三月茶引加发,虽尚在正常范围内,但这个冬季多地极寒天持续时间较长,未免消息扩散后致亏损过多,今年元宵刚过,任父便匆忙要出门。
今儿一大早,任渺便起来了,没有叫醒中屋榻上的小侍女,她实在不喜欢什么事都要别人帮忙做,身体比较好的时候,她屋里其实可以没必要要人时时候着的。
但任母不放心,后来除了原先就一直照顾她,比她大两岁的王管事女儿李美芝,又雇来了这个和她一样年纪的小丫头钱知知,陪她解闷儿。
她看了看榻上睡得正香甜的小女孩,摇了摇头,这么小就到别人家打长工,换做在现代,还正是家中的宝贝呢,就是事事妥帖的美芝姐也才刚七岁,这让她总有种自家奴役童工的负罪感。
自己轻手轻脚从柜子里找了颜色鲜亮的衣服出来,穿得厚厚的,再戴上秀姨特意琢磨给她做出来,有毛茸茸耳朵的粉紫连脖毡帽,在镜中照了照,她满意点头,很好,全乎了。
秀姨就是两年前给她缠脚的那位漂亮姐姐,和王管事一样,是任母的左右手,针线功夫极好。别看长得酷酷的,其实人特别温柔。
晃悠悠出了屋,走在被一扇扇槛窗包围的廊上,软皮毛绒靴与东内院后上房二楼独有的胭脂木地板交奏出悦耳的节拍。
尚还十分清寒的早晨,独自一人的寂静,让她不免又想起这一年多时刻在琢磨的事。
前年冬夜,在父母对话中知道的那个云梦公主,与她一梦来此之前,摸鱼看的一本背景和她研究朝代类似,名叫《公主在上》的小说主角重叠了。
一开始她还道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自己真是小说看多了,多心多想,胡乱脑补。但是后来缠着大哥给她念书听之后,她才知道这是天水朝。
新皇登基易年号为元祥,官家姓明,而这,与书中背景一致。
她有了对照,便想起书中写元祥二年中,六公主之母薛美人薨逝,以淑妃之名号下葬。年末六公主便被认在皇后膝下...等等。
书中大幅描写主角受宠程度,这些被当作证据细细描写出来的大事,皆与现实一一对应,毫无差错。
这让她更加惶惑,不得不思考一个回避许久的事实,那就是,她可能真不是没喝孟婆汤的漏网之鱼,而是鸠占鹊巢中的那只鸠鸟,尽管不是故意,仍于无形中掐灭了一个孩子的生命。
请原谅她不想接受这个结论的痛苦,于是这一年多她常发呆,用大量时间来仔仔细细回忆那本小说中出现过的人、事,根据情节一一分析。
企图用这种方式,能从中找到她这个身份从不曾存在的证明。这样,她才可以心安理得的认为,这个身份,是因为自己到来才存在的。
也或者,她能证明这个世界是假的,世界若假,她便能...鼓起勇气去结束假象。
她从走廊上艰难摇摆到了大哥房间,按下心中还想不出结果的事,开始□□服务。
叫起一个再来一个,一个不能少!
而后,她跟个领头将军似的摇摆在前头,带着两个还睡眼惺忪,行动缓慢懒散的哥哥到主院正房送行,正好赶上正房提早许多的早饭。
“哎呦,今儿你们三个小懒猫起的可真早,是不是闻着鱼腥味儿了?渺渺,快给娘看看你穿的够不够?”
任母一见她们,便扭头看了眼外头尚还蒙蒙亮的天色,揶揄之际不忘检查女儿有没有包裹好。
任浩辰的鼻子早在进屋时就开动了雷达,这会儿眼睛亮了:“杂鱼包子!”
“哈哈,猜对了,你们周叔一大早跑去何家食肆买的,看来我和你们娘这独食是吃不成喽~”
刚坐到桌边,任父长手一捞,轻易将胖企鹅·任渺给提溜到了腿上,笑问她:“渺渺想要爹爹带什么礼物回来啊?”
没等任渺开口,早跳到椅子上啃上大包子的任浩辰,口齿不清的抢答:“今年是龙年,我要千千车,刻百鱼图样的,还要鱼人海船大战的山亭儿,还有黄梅鱼面!”
“人就人鱼就鱼,哪来的什么鱼人?还海船大战。”任母满头雾水,她都没听过还有这样的陶泥塑,想想又忍不住发笑。
很斯文的在父亲右边坐下,任浩文一下子走了困,很是好笑的说:“要不是小妹说的有理,他昨儿晚上还一个劲儿的想要龙与和海船大战的山亭儿呢。”
“哦?阿蝶说了什么有道理的话了?”任父很好奇。
乖乖窝在爹怀里不吭声的任渺,伸手有些尴尬的挠挠脸,昨晚她困极了满嘴跑火车的瞎忽悠,谁知道二哥都记下了什么,这要她怎么说?
“忘记了~”算了,胡说八道还是不要带脑子了。
“阿妹,这么传奇的故事你怎么能忘了?”任浩辰瞪圆了眼,自己比手画脚的形容起鱼人到底怎么样,和最先进海船大战有多激烈,战胜之后又是怎么威风的跳过龙门...
夸张又可爱的形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有他下饭,早饭格外香甜。
天色已经清亮起来,任父收拾好就准备出门,问大儿子:“平儿,你想要爹带什么?”
“爹你不是说绛州澄泥砚历寒不冰,润墨养笔吗?现在冬天这么冷,我想要这个。”任浩文早就琢磨好了,慢慢咽下最后一口包子:
“还有淄州的琉璃笔架,听我同窗说新近出了一款太湖石模样的,可时兴了。”
任父挑眉,故作严肃的给他算账:“好家伙,儿子你是真会挑,澄泥砚可是常做贡品被进献,去年初绛州才进献过三方绝品,官家甚是喜爱,如今市面上就是平常品质的,最少也卖近三贯一方。”
“我又没要贡品,爹,三个礼物合两个,贵一点点哪里多了~”任浩文起身,抱着父亲的胳膊摇来摇去。还拼命给妹妹使眼色。
任渺收到了求救信号,笑眯眯抱着爹爹的脖子帮倒忙:“是呀爹爹,新出的琉璃笔架最多也就要三贯,大哥两样东西也不过就是比二哥要的三样贵了六倍还多好多,一点也不贵,您就给他买吧~”
“小妹~”亲亲妹妹突如其来的背刺让任浩文瞪大了眼,他伸出手指,气呼呼的说:“今天,不,三天,三天我都不要读书给你听了!”
任渺赶忙找补:“爹爹,官学不像家里一样炭火足,冷。砚不好墨要冻着了,就要换笔,哥哥就变笨了,哥哥说的对,要买。”
她还拉场外援助:“娘,渺渺说的对吗?”
“当然,我们家渺渺真厉害~”任母负责输出夸奖。
“六倍?两个三贯是...”任浩辰掰着手指头好认真的算了一会,没算出来,但不妨碍他发出抗议:“我不能太便宜了,我要多要三个...不,多要六个玩具!”
“你们..你们好过分呐,哼!”任浩文气得跺脚,脸颊气鼓鼓的放开爹爹,独自坐到桌边生闷气去了。
“哈哈...”任母和任父相看一眼,忍不住大笑,在看到大儿子端着幽怨表情瞟过来的一眼又一眼,还很贴心的捂着嘴大笑。
说笑了好一会,最终在任父肯定答应给带,还要仔细挑好的的承诺下,生气了的任浩文才算被哄好。
而后任父又问怀里乖乖巧巧,一直没说要什么的任渺:“阿蝶,哥哥们要什么都说完了,你要爹爹带什么?再不说,爹爹可要出门了哦。”
“嗯~”任渺看向娘亲只点缀了些许珍珠小饰,和簪了一朵鲜花的发髻,眼前又晃过初睁眼看见的那个打扮飘逸华美的美人,还是没忍住,迂回又尽量天真的描述:
“想要蜻蜓、莲花,还有大宝石的金簪子,要大,要漂亮!还有...还有南边的鲜花裙,要大大的...”
任母看了自己一眼,眼眶瞬间红了,从任父怀里抢抱过任渺,说她:“傻孩子,这些东西娘多着呢,你爹年年都给带好多,只是一时没穿罢了~”声音中有一丝尽量被压制的哽咽。
“阿蝶,咱可是有规定哈,要东西只能给自己要。”任父笑揽过娘子,凑到任渺眼前问:“大家都有自己要的东西,你说说你最想要什么?”
任渺垂眼想了想,脑中莫名闪过那个梦中胖美人,于是指着自家正院后边小花园方向说:“我想要棉花。我们家花坛里有过好多花,就是没种过棉花。”
“呃,这个啊...阿蝶,这个棉花它不...”
“主君,夫人,门外边来了一队人,打头是京都来的中使!说是..”一个穿着得体,蓄着两撇胡须,脸面方方的青年男子疾步入内,面上是显见的慌乱:
“说来年是宫中大娘娘六十大寿,来和雇乐妓入教坊。”
“和雇乐妓?发通告召乐妓至衙前乐部考核不就好了,来我们家作什么?”任母紧皱起眉头,很是不解:“周管家,你没听错?他们有说来做什么的吗?”
“肯定没错...”周管家看了眼任渺,犹豫的说:“元平年初因筹备先皇诞辰,便有和雇乐妓备充教坊之举,当时和雇范围在淮南西路内。
夫人你知道我是蘄州人,那回我们那就有不少商户家女孩儿被中使看中,说什么资质好,在教坊内学两年就能考做官儿。后来,走的时候给带走了好几户人家的女孩儿,没给的...”
周管家停顿了下,脸色有些不大好的说:“没给的人家,后来两年...不少都没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