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雪路就格外难走,小心点脚下。”
冯秀容还在医院,心底记挂着她那几只破鸟,说什么要回家,冯月出拦下来了,她听医生讲有些喝了农药的刚喝下去没事,能说能跳的,过几天心啦肝啦肺啦就烧出个大洞,人嘎巴一下就死了,她就不允许冯秀容回去,打算自己带着宋行简回家照看那几窝破鸟。
其实冯秀容人大概是没啥事,她刚喝嘴里去隔壁婶子就去粪坑挖勺大粪灌她嘴里去了,稀里哗啦的前天吃的棒碴子粥都吐了出来,村主任也注重这件事,忙派两个青壮年扛着她送去县医院,毕竟冯秀容也是个人物,上了好几期县报,每年清明节还有学校组织来给杜辉扫墓,这样好的活招牌可得好好留着,万一这冯秀容不明不白死了,随便一个什么克扣烈属的帽子戴他脑袋上他那“村官”也就坐到头了。
“是不是越走越沉?”
冯秀容仰头对着宋行简笑,她睫毛特别长,盯着看人时候好像冷不丁就被扎了一下。
“嗯。”
前几天刚下了一场大雪,远处老人沟壑一样的黄色土地积攒了一层层白雪,脚下的已经逐渐融化,走几步就踩一脚泥,厚厚的粘在一起,像穿了高跷,路边隔一段距离就有些大石块,要在上面把脚底的泥蹭掉,不然走不了几步路。
冯月出教宋行简怎么轻松把鞋底又厚又粘的黄土泥卡下来。
其实新修路了,但没铺油,遇到雨雪天还是通不了车,冯月出就带宋行简走老路,要过一座大梁,再走小十五里地才能到家。
“远不,就是因为这么远我才没读初中的,要不我没准也跟你一样上大学了呢。”
冯月出真是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她跟杜辉都没考上初中,不过可能也跟她们的小学老师有关,她们小学老师原本是个赤脚医生,上课上到一半还要出去给老母猪接生,放学下课就去劁公猪,就是给公猪绝育,这样猪肉才不会骚登登的。
所以教学质量可想而知了,有回让他组织一场批斗大会,他在黑板上写成了“批豆大会”。
宋行简之前帮杜辉写信时候曾经看过冯月出给杜辉写的信,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都是“粮屎”,当然杜辉也不遑多让。
现在已经好太多了,自考制度推行之后冯月出一直在做准备,先是上夜校把初中的知识补全,然后开具文化知识证明就可以考中专了,通过考试科目就可以获得国家承认的学历。
冯月出极认真对待,这样自学考试不耽误上班,能赚工资,就算最后没考上也只是损失了十几块钱的报名费和书本费而已,甚至厂里提倡员工终身学习,努力进步,这十几块钱都是能报销的。
只不过每个省县的自考办都不一样,宋行简替冯月出跟北京的朋友打听过,很多好的政策这边都没引进来,或者还在试点阶段,这儿开的专业数量也差很大一截,冯月出现在的户口跟着宋行简在这儿,没办法,只能尽量选择适合自己的。
能选择的专业有限,冯月出纠结于医护类还是财会类时宋行简建议她选政治管理专业,冯月出有点云里雾里,但她看政治管理学所要求的科目,都是大学语文、哲学、马列主义基础、公文写作等,还有一些时事政策解读,最起码字书上的字大多认识,她都挺感兴趣的。
主要是对于数学的要求只是基础数学,能统计报表就行,她小学时候只学过基础的算术,数钱认钱。她们村对于小孩上学的要求就是能写自己名字,能算钱就行。
冯月出数理化一直很差,甚至夜校考核时候她都是把一些题库死记硬背下来。
所以她就选择了政治管理专业,每年五月和十一月可以考,每次最多考四门,因为每次考的四门都只提前一个月宣布,要上面统筹后下达,她今年就只报了两科,还好都过了,只不过还差六科,她有点担心自己过不了,报考年龄要求三十五岁以下,过完年她就三十一了。
主要考完中专她还想考大专,还得考好几年,宋行简说大专毕业才更有可能分配到好的单位,不然大部分都是偏远地方的妇联、档案室、什么犄角旮旯的工会之类的,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
现在都讲究干部年轻化,她那么大年龄,再分配到一辈子都没有晋升希望的岗位,那跟在服装厂也没什么区别了。
人都是越来越贪婪的,明明之前她觉得能有个城市户口吃上商品粮就好了。现在她希望能吃上铁饭碗,那种单位一般都有员工宿舍,就能把妈也带上了,现在住的是宋行简部队分的房子,妈是肯定不会跟着她住的。
到时候分配的地方最好离部队也不远,她可以两头跑。
“想什么呢?”
眼见冯月出就要拐到别人家去,宋行简拉住冯月出的胳膊。
“哦、没什么哈哈……”
冯月出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她心底的这些小九九从来没跟别人讲过。
用钥匙打开锁,推开大门,跟以前没什么区别。
冯秀容一扫帚一扫帚扫干净的院子,墙角堆着摞的整整齐齐的棒架,屋檐底下挂着的一串串的红辣椒,窗户上早早就贴好的红窗花,冯秀容也有一双巧手。
还有窗台上盖着棉被摞着的大白菜,以及墙角挂着的晒干的烟叶,是一种老旱烟,冯秀容最爱晚上吃完饭坐屋檐底下抽一锅,再在鞋底磕一磕烟袋。
明明生活了那么多年,冯秀容却觉得有点陌生了,以前的日子离她远了,她怀念,但是并没有那么想回去。当然,只是指这种生活,并不是指身边的人。
冯月出推开屋门。
别人都是用牛棚猪圈改的鹌鹑窝棚,冯秀容把窝棚挪到屋里来,几乎是同吃同住,对待那些小金疙瘩,她仔细极了,半夜也得起来拌饲料,一勺勺的倒进食槽,墙角堆着鼓囊囊的饲料袋,她的大部分钱都投在这里,包括杜辉的那笔抚恤金,够她们翻新旧房子的了。
都是竹条编织的笼子,人得侧身才能通过,地上是一层鹌鹑粪便,冯月出一推开门那种燥骚的味道就直冲鼻腔,放置的水槽已经冻成冰了,粘了黄土泥的鞋底又沾了一层粪渣和鹌鹑毛,冯月出以为一推开门能看到此起彼伏扑腾着翅膀撞笼子饿的咯咯叫的鹌鹑,或是受了病缩头呆卧精神萎靡的病样,但没想到是空洞洞的一片。
只剩下北风吹进带起的乱飞的细碎绒毛、粪渣,墙角鼓囊囊的饲料袋。
“哎,这是月出吗?月出回来啦!”
“李婶儿。”
这个李婶跟冯秀容关系并不好,邻居,天天为着门口那一亩三分地谁多种一垄吵架,冯秀容嘴上不饶人,没少损这李婶子,两人天天吵架。
但这回冯秀容喝药李婶子是第一个发现的,跑去粪坑就盛了一勺大粪,紧赶慢赶的跑去找村长,张搂着让自己孙子背着冯秀容去医院。
其实小时候李婶子还偷偷给过冯月出半张鸡蛋饼,但冯月出没跟妈说过,因为说了妈准打她屁股。
“哎哟,我就说!你从小我见你就有福相,你瞧瞧,白的都透粉!整整一个城里人!说话都不一样了呢。”
李婶子握着冯月出的手不撒开,她的脸又干又皱,牙都掉光了,说话瘪着嘴,像个鞋拔子,杨树屯子的风太硬了,她们的肌肤都像这片土地一样,不招人待见。
“哎呀,这就是月出女婿吧!跟村里传的一样,俊得是仙人模样!大官的面相呀!”
李婶子换了个更惊讶的语气,然后极满意地看着宋行简。
“上面说这是一种什么……烈性传染病,靠呼吸道消化道啥的传染,人、风,啥都能传染,后期还传染鸡鸭鹅上头,就都给统一销毁了……先别让你妈知道……她心眼小着呢……”
冯月出送李婶子出去,李婶子回头看了好几眼,见离宋行简有段距离了才靠近冯月出小心翼翼地说。
“你妈应该赔了不少钱,你接济接济她,她不容易呀,你哥……哎,别让小宋知道,你宽慰着你妈点,别太怪她,她就是太想争口气……她这人……她这人……”
冯月出点头,送到李婶子家门口了,李婶子停顿了一下,又摸了摸冯月出的手。
“不管咋样你都应该生个孩子呀,哪怕就一个,什么都是虚的,只有自己肚子里下的崽儿才是真的,那小宋……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准……月出你别嫌婶子啰唆……”
冯月出回去宋行简正在往外搬那些架子,说危害家畜,未来几年都不让养鹌鹑了,他们索性把这些家伙什搬到旁边小屋去,把屋子打扫收拾出来,用不了俩星期也过年了。
搬着搬着,冯月出看到了柜子上摞着放的东西,被翻得发黄卷页的鹌鹑养殖书,上面都是勾勾画画的痕迹,那个小小的铅笔头,还是她读小学时候剩下的。日历的背面记着死了几只鸟,每天产了多少蛋,越到后面字迹越乱,旁边有个小小的、带着血的鹌鹑蛋。
可能是上面要销毁派人来抓时候小鹌鹑慌张急忙产下来的。
冯月出想到冯秀容跟她打电话时候得意扬扬地说这些小家伙都是有灵性的。
墙上挂着一个叠得四四方方的红布包,冯月出拿下来想看看是什么东西。
掀开一角看到个五角星,是杜辉在战场上得的勋章,上面的徽已经因为常年抚摸被磨平了棱角。
“哇——”
“怎么了什么事?”
宋行简焦急地进屋里来,见到冯月出正抱着腿坐在地上哭,肩膀一耸一耸的,他迟疑了一下,把沾了鹌鹑粪的手先在裤子上蹭了蹭,才去拍冯月出的背。
“呜呜——妈把钱都赔光了呜呜——呜呜好多钱——我要蹬好多年缝纫机才能赚回来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