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小门掀开放了小半小时的空气,冯月出拎着放竹笼里的蜡烛,一点点小心往下爬。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拿手电筒吗?”
冯月出仰头看向蹲在地窖口的宋行简,冬天的太阳总给人一种白惨惨的感觉,光照很足,但是没有温度,正当头的太阳光落下来,宋行简的肤色显得有些苍白疏离,他的五官非常立体,眉骨的阴影遮住了眼睛,纤长的睫毛安静垂下,那双眼珠的颜色很淡,正看向冯月出。
“不知道。”
冯月出便开始心满意足地卖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如果蜡烛灭了那人就不能再继续下了,得赶紧上去,不然会缺氧中毒的。”
冯月出有个童年伙伴就是这样死的,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躲到别人家荒废的地窖里去了,他们全村的大人小孩上山下河的找了好几天,都以为被偷小孩的拐子带走了,最后才无意间在地窖发现,身上早都青紫了。
不过那时候的小孩太多,一家怎么也得有四五个,死一个也没啥,死的小孩多了,过段时间就忘了。
冯月出每回下地窖都会想起来。
“待会儿上去你跟我妈说这些水果好吃,听见没。”
冯秀容已经被冯月出从医院接回来了,但还在生气,她说那些鹌鹑好好喂药还有救的,说什么要去县里闹一闹,冯月出赶紧拦着,说现在是文明社会了,不讲撒泼那一套。但对于冯秀容来说往往最直接的办法最好用,比如以前她背着石榴枣子沙果去县城卖,被市容监察的给没收了,她就跟着那领导屁股后面不走,后来还真就还给她了。
“嗯。”
宋行简应下了,不能否认冯秀容是个不太好相处的老太太,但是冯月出对于这种老太太自有一套妙招。
“要拿这么多吗?”
宋行简跟在冯月出身后,见她在细沙里掏了一次又一次,诱红的大石榴就放到了铁盘上,宋行简端着过年装花生瓜子印着花开富贵的盘子,有年头了,边上有点露出铁锈了。
“对,最多就储存到过年时候,再长时间就烂了,而且传染的很快的。”
冯月出走走转转一圈掏了很多东西放到托盘上,冯秀容很能攒,跟仓鼠一样,他们要是不吃等放坏了冯秀容再吃,更不安全。
宋行简又知道了冯月出好东西总要留到快过期吃的坏习惯跟谁学的了。
石榴壳薄薄一层很硬,摘下来的果柄处用滴蜡封住了切口,跟冯月出相处的过程中他偶尔也会佩服她朴素的生活智慧。
“这是什么?猪油吗?油为什么要放在地窖里。”
冯月出白了宋行简一眼,有时候真觉得他是大笨蛋。
宋行简微微抿着唇,隐隐绰绰的蜡烛光下,烛光映亮了他高挺的鼻骨和锋利的下颌线,冷白的肌肤在阴暗处像是被镀了一层圣光一样。
冯月出又对他多了很多耐心。
“这是蜂蜜,冬天冷了就会结晶,就像这样凝固在一起了。”
不过说实话是有一点像的,家里就有猪油,冯月出买肉爱买肥肉,这样炼出来的油就能留着炒菜,猪油炒青菜,再好吃不过了。
冯月出拿起来拧开瓶盖,举到宋行简鼻子底下。
宋行简靠近闻了闻,是有一股甜味。
“这个也要拿吗?不给妈留着?”
宋行简没叫过冯秀容妈,他觉得这种叫法很奇怪,但这时候如果连带着一起说就没有那么不适了。
“对,拿上去我们冲蜂蜜水喝。”
这罐蜂蜜还是杜辉在的时候弄来的,他胆子大,敢把胳膊伸到蜂窝里去摘蜜巢,密密麻麻的蜂子扑在他胳膊上耷拉下来他也不害怕,冯月出在远处急地直哭直喊,但也不敢上前去。
等杜辉拿着蜜巢回来,眼皮上跟长了俩鸡蛋一样,连着小两个星期睁不开眼睛。
“哼哼——”
冯月出想到杜辉那样子就想笑,也就闷笑出声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
又是这种感觉,宋行简再一次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冯月出并不是他能独享的,她的很多枝条和叶子,是另一个人的一部分。
两个人之间忽然沉默起来,没人说得清这种沉默的原因。
冯月出想到杜辉第一次为什么要跑到野蜂窝去摘蜂蜜巢,因为他们买不起山楂罐头,冯月出想吃,杜辉就说他会做,把蜜巢里的蜜攥出来,山里红放进里头煮,酸果子贮满甜腻的蜜,是那么好吃,后来冯月出吃过很多山楂罐头,但都没有那次的好吃。
“我家的梨最好吃了,你别看皮厚,但……”
“我不喜欢。”
宋行简没头没尾说了这么一句话,冯月出脾气也上来了。
“爱喜欢不喜欢,谁管你喜不喜欢。”
冯秀容明显察觉到从地窖里上来后小两口的情绪就不太对,吵架了?
她是个很识时务的人,如果别人之间有矛盾,那她就不会再制造矛盾。
“冯月出,还不快去把面板搬上来,等着我去搬呐?”
破冰永远得从自己孩子身上下手,宋行简已经够惨的了,这地方冬天冷得要命,出了屋离了炉子待不了一会鼻子里的鼻涕都能冻住,他不抽烟,人也不爱说话,就面对墙站得笔直,看过年时候糊的报纸,得七八年之前的了。
看起来不太聪明的样子。
“干嘛嚷我……不能好好说话吗……”
冯月出也不是家长说啥都无怨言的年纪了,她拖着脚步嘴里磨磨叨叨的去西屋拿面板,今晚她们包酸菜馅儿的饺子,冯月出最想吃这一口了,冯秀容的什么手艺她都学的好好的,就腌酸菜这一项,说不上原因,她腌的总差点儿事。
“你去,你去给小宋冲碗蜂蜜水,用开水冲啊,加几朵菊花儿,装菊花那罐子就在你那屋柜上呢。”
“自己没长手吗又让我去……”
“快去!嘴里憋憋嘟嘟说什么呢!”
冯月出又不情不愿地去西屋找晒干的菊花给宋行简冲蜂蜜水。
背对着大家,盯着那段停留在七八年前了的报纸看了好几遍的宋行简,嘴角默不作声地弯了下,又马上绷直。
“手怎么那么笨,不能那样压!那样准露馅儿,煮一锅片汤,饺子汤都不好喝了!”
“要能立住,你的饺子要跟我的饺子朝向一样!”
“月出你怎么说话呢!小宋你别搭理她,能吃就得了呗哪有那么多毛病。”
“妈!”
冯月出眼睛瞪得圆圆的,震惊地看向冯秀容,小时候她跟哥饺子包的不好看可没少被唠叨。
“妈什么妈,好好包你的饺子。”
冯秀容瞪了冯月出一眼,但心底是舒心的,哎,这就对了嘛。
其实她是放心的,月出在外面见了世面懂得多了,但身上那种被保护得很好的纯真劲儿依旧在,宋行简没让她吃苦,小宋是个好人。
“伯母,月出教得对,我平时在部队里忙,是应该多学些家务分担的,月出把家里收拾得很好,我很感谢她。”
冯月出有点脸红了,她都不好意思说,之前周末宋行简都去部队食堂吃饭,因为她剩余的粮票还想跟别人换东西。
“哎,月出!月出在家吗?”
冯月出直起身往外头看,是隔壁的李婶子从大门口进来了,端着个盘子。
冯秀容也见到了,马上“噌”地直起身子,对冯月出做了个“嘘”的手势,放下擀面杖往身上拍了拍面粉,拐拉着小脚就往西屋跑。
“月出,就你俩在家呀,听说你妈不是回来了吗?”
李婶子张望了一下,把手上端着的盘子放到柜子上。
“婶子家也没什么好吃的,估计你在外面啥都吃过,正好蒸花馒头,说给你送来两个尝尝,让你这小女婿也尝一尝,别嫌弃婶子手艺不好。”
“李婶儿你可别瞎说,村里谁不知道你手艺最好,谁家喜事都雇你去帮厨,净说这些!”
冯月出亲昵地迎上去,伸嘴朝西屋的方向努了努。
李婶果然往西屋去。
“哎哟,你在这怵着干吗呢,吓我这一大跳……”
哼,果然有人治的了妈,冯月出捏了一块馒头放嘴里,李婶这馒头里添了红枣泥,好吃得很,一回头,见宋行简也伸着脖子往西屋看。
“你看什么热闹!包你的饺子!”
冯月出耀武扬威的噘着嘴,仰着那张粉白的小脸,厚厚的嘴唇软得像红缎子。
罕见的,宋行简的动作要比他的脑子更快。
“你发什么神经……”
冯月出压低声音,照着宋行简的大腿拧了一下。
他倒是一声不吭,顿了一下才回答。
“我就是想尝尝那个馒头。”
“……”
送走李婶子,冯秀容拐着小脚回来了。
“哎……”
“妈你叹什么气。”
冯月出明知故问道。
“包你的饺子!哪那么多问题!”
冯秀容也不能直接说,跟李婶子吵了那么多年,关键时候还是人家救了命。其实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她倒是带着人家养了几个月鹌鹑,后来都死了。
但李婶子也没怪她,还好就是养来玩玩,养得也不多,村里也就她赔得最多,杜辉的抚恤金都赔进去了。
冯秀容心有沉下来,那么多钱,谁说不心疼都是假的。
“哎你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
冯月出正趴在炕上剥石榴,看了看站在地上对着镜子刮胡子的宋行简,前几天太匆忙了,他没时间也不好做这些事。
也不知道就那几根毛有什么好刮的,冯月出心想。
这倒是真的,宋行简毛发十分不旺盛,甚至可以说没有,就连腿上腋下都没有,以及……
算了不想了,冯月出脸红起来,怎么还会有粉色的,听都没听过,要搁以前没准被当成怪物抓起来。
也不一定,那种地方也没人去看……
宋行简还在那装,转过身看着冯月出。
冯月出翻了个白眼。
“你跟妈说之前工作忙,现在考虑要小孩,真的假的啊。”
宋行简又不说话了,冯月出又翻了个白眼,就没见过比他更难搞奇怪的人了!
“嗯。”
又过了有几分钟,宋行简悄悄嗯了一声。
“哈哈哈——”
冯月出狂笑起来,笑的上不来气,两颊都染了红晕,人显得异常鲜艳。
哼,装模作样的男人!
宋行简也脸红起来,他有些着急地想转移掉话题。
“石榴要这样认真剥吗?”
冯月出正把石榴籽一粒一粒抠出来放到白瓷碗里。
冯月出喜欢这样剥完再大口吃掉。
“对啊,哪像你,那么能吸,那么会吸,估计有个口就能把石榴吸成汁儿了吧。”
宋行简脸红极了,比碗里的石榴籽还要红,他深呼吸了几下,也没说出话来。
过了两分钟才咬牙切齿道。
“冯月出,请注意你的言行,粗俗。”
“再粗俗的事儿也是你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