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火车

    “你跟小宋回去嘴甜点,见到长辈好好叫人,人勤快点,别一点不顺心就给人甩脸子……”

    又要送走了,冯秀容心底舍不得,嘴上不闲着唠叨,她没见过什么世面,怕自己家闺女受了委屈。

    “妈你甭担心我,我聪明着呢,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我从下个月就给你生活费,没了的钱就没了,反正你要是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呸呸呸,你再瞎说一个!”

    冯秀容照着冯月出后背拍了一下子,她本来个子就不高,年纪上来之后佝偻着更矮了。

    “等我生小孩儿了你就去照顾我,还有……”

    冯月出瞥了一眼宋行简,凑到冯秀容耳朵边悄悄说。

    “嘿嘿,等我到时候考上学分配部门有了自己房子,就给你住,咱们俩就不分开……”

    冯月出口气真大,且不说她考得上考不上,就算考上了也未必分到能解决住房的强势单位,现在房子是那么好分的?多少单位有人等了几年十几年都没能分成,或者一家几口人挤在巴掌大的地方,连个上下水都没有,怎么就她想得那么美呢。

    不过想想也是好的,冯秀容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

    哎。

    冯月出跟宋行简搭去县城送货的拖拉机,他俩得先去县城坐班车到市里,然后再从市里坐火车到北京,现在年根儿了,也不知道票还能不能买着。

    他们第二天就通知司机回去了,宋行简工作特殊,几乎没有完整休过假,平日里谁要是有事也是能顶便顶上,这些年春节都是留守,节后错开时间再探亲,冯月出也不大在乎那一天,只要能回家就行。

    她往日过年都在厂子加班,工作积极更容易评优,年后休不仅有法定的那三天,还能给额外申请三天路途假,再连上周日,这样休更划算呢。

    这就导致他们今年时间宽裕了些,冯秀容明里暗里让宋行简带冯月出回他家那边看看,她是个很传统的人,不带媳妇见公婆是怎么回事哦。

    怕不得是那里还藏着些个什么的,冯秀容总爱把人往坏处想。

    冯月出就爱往好处想,宋行简说了,他母亲去世得早,父亲离休住进养老院,家庭关系不太和睦,家庭成员彼此独立,冯月出乐得每年都回自己家。

    那这次回北京就当带她去玩了,她还只在书上看过长城跟天安门。

    “回去我们住……那只有我姐一个人,我带你去见一位阿姨,小时候她照看过我一段时间,是我母亲的奶娘,不过现在年纪大了,可能比较糊涂。”

    “天啊,什么年代,你妈还有奶娘?那你有吗,你不会也吃别人奶长大的吧?”

    “我小时候喝奶粉。”

    “真牛,还有奶粉,我都喝米糊长大的。”

    冯月出酸溜溜的对着宋行简竖起大拇指,他们正坐在拖拉机上,今天风倒是不大,但是天冷,干冷干冷的,前几天化雪的泥冻成一坨一坨的,拖拉机车轱辘压上去哐当哐当的,冯月出见宋行简又皱眉,他真跟个雪做的神仙娃娃似的,一点不舒服都不行。

    不过这点小事她可不放在心上,冯月出就故意往宋行简身上撞。

    “怕不怕冷?有没有那天冷?”

    “哪天?”

    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大极了,加上路不好走,一颠簸说出口的话就变得奔奔砍砍的,宋行简也学着冯月出的样子,嚷着说话,但一张嘴,一阵风过来,就被刮了一嘴的黄土沙子。

    “就我跟运输车去省动物园送萤火虫,被暴风雪拦住,你去接我那一次啊,我早就知道了,你们指导员可都告诉我了!某人急得不行,撇开两条腿宁愿走着都要去找我呢!”

    冯月出得意扬扬的,她是一个对别人情绪非常敏感的人,比如从那件事之后她就察觉到宋行简是真喜欢她的了,那种喜欢可能比杜辉的差远了,但相对于宋行简那种人来说,已经是非常巨大的进步。

    喜欢她,那就好办了。

    宋行简偏头看向冯月出,他们两个人都被包的像粽子一样,行动都不便捷,冯月出尤其是,她从一大蛋红围巾里露出来半张脸,东边的太阳慢慢爬上来,暖阳洒遍整片黄土地,远处银带样波涛的河流被冻住,时间似乎按了暂停键,冯月出粉白的脸也像是上了胭脂一样。她浓密卷翘小扇子一样的睫毛上,挂着呼吸出来的白气凝成的冰霜,像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银边。

    宋行简抬起自己的手,用掌心捂住冯月出的眼睛。

    他本身体温就低,也就掌心一点热量,冰霜开始簌簌化掉,似乎融成了水痕。

    冯月出眼前一片黑,听觉就变得格外敏感,拖拉机的轰轰巨响震得她耳膜疼,颠簸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抛出去。

    她就不会知道,宋行简微微动了嘴唇。

    但就算看到了,她也不会猜到宋行简说了什么。

    他可能说。

    没有那天冷,不会有哪天再比那天冷了。

    那天他是真的害怕,他从没有像那天一样害怕过。

    但他不会说,说了就不是宋行简了。

    冯月出也就不会知道,如果知道,以后就不会再出那么多事端了。

    “啊,你好烦人,我脸上更凉了!要结成冰了!”

    冯月出气哄哄地往宋行简怀里钻,但也管不了什么事儿。

    等到了县城,两个人都冻得手脚发麻,冯月出跺跺脚,又做了一套操活动筋骨,旁边有扎着大红花的小姑娘好奇地跟着冯月出一起做,冯月出还给人家纠正动作。

    到市里的车是隔天发车,今天上午有一趟,但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们要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我带你去喝羊汤!最正宗的羊汤!”

    每次送杜辉归队时候冯月出他们都会来这喝,是在车站支起来的露天小棚子,摊主是一个秃顶的老大爷,据说他爸爸的爸爸的爸爸都是卖羊汤的,就说他有多重要吧,不允许私有制时候他都能特意分配到国有饭店支个摊继续卖羊汤。

    都是用羊大骨头熬的浓汤,浮头有一层亮晶晶的羊油,羊杂碎配着青绿的葱花,鲜亮的辣椒油,鲜中带着一点点的膻,很烫,冯月出吸溜着喝了一大口,觉得浑身都舒展起来了,就又有精神头对着宋行简挑挑拣拣。

    “羊肉能有什么味儿?吃草的动物能有什么味儿?就你鼻子灵!资本家的小少爷!”

    宋行简依旧慢条斯理地吃自己的粉,他是粉丝汤面,搭配芝麻饼,也是好吃的,他吃粉也不嗦,连个响都没有。

    板板正正坐在那,那鼻子那眼睛,就连用着筷子的五根手指头都跟别人不一样,冯月出就觉得真好看。

    连带着面饼看起来都好吃了,她掰了一块儿,吃到嘴里觉得跟自己泡在羊汤里的面饼差远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美色误人,冯月出觉得她们厂应该找宋行简这样的人来做模特,来看衣服的人一准儿稀里糊涂的就买了,说实话,她还没见过谁比宋行简更好看。

    “毛妮儿,好久不看你来喝汤了,哎哟……这……”

    “你家的也瘦了,白了,更俊了!”

    冯月出一抬眼,果然,某人的脸又挂下来了。

    破老头子,记性那么好干嘛,熬好他的羊汤就得了呗。

    但是那能怪她吗,那时候宋行简还戴着大队长的红袖标在校门口检查红领巾呢。

    这话可是宋行简自己说,冯月出一想起来就想笑。

    “你这人就是一根筋,你算算,你今年二十六,过完年二十七,你二十四咱们在一起的,你要是能活到六七十岁,那咱们在一起的日子比不在一起的日子多得多的了。那过去的日子就是过去了,我有什么办法呀,一说以前你就生气,真没劲!”

    “你活到多少岁?”

    “我?我怎么也得活到八九十吧。”

    “为什么我死得那么早?”

    “因为……爱生气的人一般都死得早……”

    正在颠簸着通往市区的大巴车上,阳光刺得人睁有点儿不开眼睛,正说着话,宋行简猛然把脑袋转到了另一边,结束了这场对话。

    冯月出默默在心底加了一句。

    你瞧……

    冯月出对火车不算陌生了,她每回坐第一件事都是买斤橘子,不仅吃了解乏不说,还能把橘子皮罩到鼻子外面,火车上什么气味都有,闻着不舒服。

    但是她们这回临时定的决定,没有提前买票,宋行简还行,他有军官证可以优先购票,当然他的所有手续都是严格遵守相关制度,无半点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

    冯月出就需要跟普通群众一样在窗口排队买票了,没有直达的了,她只能先买短途票,之后再补,这也就是说她没有座,得站十三四个小时,那时候通北京的火车还没有快车,只有那种站站停的慢车。

    总之挤上火车非常不容易,宋行简肯定让冯月出去座位上,他站在靠车尾的地方,站得很直,远远看去跟棵小白杨似的。

    冯月出屁股还没坐热乎就来找宋行简了。

    “你座位呢?”

    “有个怀孕的大姐,肚子挺着跟座小山一样,我让给她坐一会儿。”

    “思想觉悟真够高的。”

    “我来找你有正经事儿的。”

    “说。”

    火车上冯月出对面坐了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手指头有五根胡萝卜那么粗,一张嘴就有很重的鼻音,他一上来就摆弄自己的随身听,没一会儿就开始炫耀,说自己是搞外贸的大款,这随身听是日本最贵的那一款,还说日本的电器是全世界最好的。

    冯月出就不爱听了,她讨厌小日本,但觉得自己知识不够丰富,没准说不过人家,就气势汹汹地来找宋行简了。

    “你说,日本的电器是最好的吗?”

    “当然不是。”

    世界上电器种类繁多,不是全面领先可以不算。

    “我们家的冰箱是哪个国家的?”

    “……德国……”

    “那就行!”

    宋行简松了口气,又升起对冯月出学业的担忧,她自学的速度也太慢了,怎么还没到二战爆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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