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冯月出蹭了蹭了玻璃,把窗上的雾气擦干净。

    看着雪地里的那只灰兔子前脚一缩后腿一蹬,像颗炮弹一样弹射,溅起来的碎雪连成了一条线,但很快又被哐当——哐当——行驶着的火车落在了后边。

    天边泛亮了,冯月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像又饿了,明明每顿饭都没少吃,还在火车上吃了好贵的盒饭,但你别说,真好吃哇,油亮亮的红烧肉,清炒的蔫巴青菜,还有脆爽的酱黄瓜,冯月出还吃了宋行简盒饭里的鸭腿,他嫌调料味太重,真是毛病多。

    冯月出精神头特别好,也可能跟她的生活习惯有关,她每天都要睡十分充足的觉,中午还要眯一下,所以偶尔几天休息得不好也不会对整体造成什么影响。宋行简就不行,他神经经常衰弱,每天又睡得晚醒得早,所以冯月出总担心他身体出问题,万一真出了问题,他连六七十岁都活不到呢!

    冯月出很珍惜坐火车的时间,毕竟一年也就坐那么两次,应该说她对生活中的大部分事情都保持浓烈的兴趣,在别人看来很不可思议。

    她真觉得很好玩,她爱观察身边陌生的一切,从身边路过的每一个人,这次擦肩而过大概就是她们彼此这辈子唯一的交集,多么神奇!

    神奇在哪?没人理解,宋行简也不理解,宋行简加钱买下了旁边的座位,此时他高大的身子正微微佝缩在小小的椅子上,脑袋慢慢向着冯月出的方向滑——

    乍一碰到时皱起眉全身僵硬,然后又很快舒展开,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

    靠着冯月出当然舒服了,她身上不少软肉。

    冯月出翻了个很大的白眼,真的是,他看起来跟喝露水长大似的,但人其实重的要死!把她肩膀压得都麻了,像没信号的电视,长满了雪花屏滋啦滋啦响的那种!电视,开春买不上电视了,哎。

    但一瞥过头去,目光就扫到宋行简那两根快要划到太阳穴去的剑眉。

    哎,算了,麻就麻吧。

    “旅客同志们请注意,开往北京的火车即将……”

    播报前会放一段东方红的旋律,冯月出听到旋律就把宋行简摇晃醒,然后一遍遍检查身上带着的包,来回数了好几遍,她是那种出门前一晚会打开包检查好几次证件、证明、各种材料的性格,总是疑心是不是落下了什么。

    “哎,这马路怎么这么宽,你看那个汽车怎么怪模怪样……”

    冯月出眼睛亮晶晶的四处看着,觉得首都就是不一般,她见到一块公交站牌都要停下脚来看看,上面写着她在书里才看到过的站名,什么王府井、天安门、东单西单崇文门……

    这种感觉让她心荡神驰,但又不得不关照身边好像病恹恹的宋行简,他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只是皱着眉毛。

    冯月出出了火车站就叫饿,兴致勃勃买了路边早点摊子的吊炉火烧,刚出炉的空心火烧现烤现吃外酥里嫩,宋行简推荐她加了卤牛肉,香喷喷的肉汁浸透了酥皮儿,一口咬下去,果然是绝!

    反正也买不起电视机了,所以她决定破罐子破摔最近先不攒钱了,就又给自己买了三毛一个的袋儿奶,小摊贩从放着棉被的保温箱子掏出来,还是热乎乎的,真神奇,冯月出只见过瓶装着卖的奶。

    好喝,香醇,还带着一点点鲜奶自然的奶腥,路边有骑自行车的刮碰到了行人,支上自行车就开始吵架,骂人的话一套一套的,好像收音机上听到的语言节目,冯月出叼着奶,听得快要入了迷。

    被宋行简拎着小辫子拽了出来。

    “别什么热闹都凑。”

    冯月出不反驳了,她觉得自己以后还是不要总说道宋行简了,在这样的语言环境下长大,宋行简应该也有几把刷子,指不定在心底怎么编排自己呢。

    但这个冯月出就想错了,严格来说宋行简在北京生活的时间并不算长,对于这儿没有太多的归属感,或者也可以说,他对哪儿都没有什么归属感。

    “我们去哪儿?”

    宋行简拎着大包在前面走,冯月出挂着小包跟在后面,好奇地向四周望,看那些新潮女孩穿着掐腰的大衣棉袄,穿着皮夹克戴着□□镜的男生自行车后座绑着录音机招摇过市。嘿,男生也能留长头发了,真神奇!

    但也有熟悉的地方,比方说,电线杆子上挂着的计划生育好的红色横幅,墙上印着的五讲四美三热爱。冯月出真激动,学习就是有用,见到的字她全都认识了。

    “你不会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吧?”

    宋行简停下来脚步,冯月出还真说对了,说实话,他真想随便找个招待所洗个澡然后睡一觉,至于后面的事,睡醒了再说。

    “我们先去看淑姨吧。”

    坐了一段公交车,冯月出看出宋行简也不算是太熟悉,应该就像他说的那样,出去读书之后再没怎么回来过,准是妈想多了。

    到鼓楼下车,然后在那一片的胡同里七拐八拐,穿过几个大杂院,他们到了一座低矮的小四合院门头,感觉走了很远,冯月出好奇地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了钟楼东端的兽头。

    原来这么近呀。

    很不起眼的小四合院,但能看出来几乎还保留着完整的构造,不像他们路过的那些大杂院,已经加建拆分看不出原本模样。

    灰色的砖皮剥落,高高的墙头上长了很高的瓦松,灰扑扑的,叶片像莲花座一样排列着,门楣上的四个字儿像是被什么重物敲掉了,留下的斑驳痕迹让人想不出原本的模样,陈旧的木门虚掩着,留了一道儿缝,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这处也是柏柔山的嫁妆,宋行简记得原先门口还有两座小石狮子,他穿开裆裤时候蹲下正好跟狮子的眼睛齐平,文化运动时候都被砸了,房子前些年平反归还回来,现在里面住的是柏柔山的奶娘,也姓柏,叫柏淑娘。

    吱嘎——

    宋行简推开门,冯月出好奇地望进去。

    很古朴的小院子,院儿西南角一棵柿子树,黑枯的枝丫争先恐后地向天空伸张,上面满登登挂着黄澄澄小灯笼一样的柿子,树下有个石桌,上面放着一碟摆好的精巧柿子,枝头停着些雀儿,正舞着翅膀飞,树底下有个小药炉子在咕嘟咕嘟熬着中药,冯月出闻到了甘草的那种甜味儿。

    再然后,才看到坐在轮椅上晒太阳的老妇人,她应该已经非常老了,头发稀稀拉拉的,花白的眉毛却长的垂下来,瘪瘪的嘴,浑浊的灰眼珠子,很瘦,身上仿佛已经没有肉了,只剩一张皮黏在骨架上。

    这是一个毫无生机的老人。

    见到有人进来,她先是激动地直起上半身,然后大喊。

    “去去——滚出去——”

    一个穿着蓝布围裙的妇人匆忙地从西厢房跑出来,她也有些年纪了,鬓角有白发,脸上有细细的皱纹,但给人一种宁静柔和的感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妈年纪大了……”

    “等等……行、行简!”

    “妈!妈!您瞧,这是柔山的儿子!已经这么大了!”

    只要见过柏柔山的人,准能认出宋行简是她的儿子,更何况她们这些打小生活在一起的了。

    妇人一边抹眼泪一边对坐在轮椅里的老人说着,手上熟稔地整理老人腿上盖着的棉垫。

    冯月出觉得有点尴尬,这些人怎么都怪怪的?

    那老人浑浊的灰眼珠子忽然就亮起来,她支起上半身,抚着宋行简的手不断地重复着。

    “柔山柔山柔山……柔山的儿子……”

    冯月出垂着眼无意间发现那老人虽然瘦的皮包骨,但手上还是有肉的,甚至能看出来以往的细腻。是这样的,柏柔山没参加革命前是十足的娇小姐,凡贴她身照顾的人手上必须有肉,软乎乎不硌她的才行。

    “淑姨,这是我的妻子,她……”

    “姓宋!你姓宋!你们姓宋的都该死——!”

    宋行简正半蹲着握住柏淑娘的手,那老人忽然咬牙切齿,鼻翼急促翕合,死死盯着宋行简的脸,手背上的青筋如同一条条耸起的蚯蚓,抓起石桌上的那碟柿子,狠狠砸到了宋行简头上。

    “妈——!”

    ……

    “行简,对不起,别跟你淑姨一般见识,你还记得我们,能来看我们,我们已经非常高兴了……你淑姨腿坏了,脑萎缩也越来越严重,她清醒时候是挂念你的,常问知恒你弟弟哪去了……知恒也说了,你年纪轻轻就提干,厉害着呢,要是小姐还在……”

    那妇人说不下去了,院儿的老人还在哭闹着砸东西,她塞给冯月出一个东西,匆匆道别就进了院子,关上那扇刚还虚掩着的门。

    冯月出愣愣地看着掌心那根沉甸甸的金钗,金子啊,铁的她都没见过这样重的呢,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宋行简。

    一下又一下,有些麻木地擦拭着额头上腻黄的柿子汁水,纤长的睫毛安静垂下,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湛蓝的天光下,冯月出透过宋行简的肩头,看见钟楼那凝重的剪影,砖缝里的杂草在微微摇晃,这些年,这片土地发生过什么,冯月出听见一群鸽子从她头上扑棱棱地飞过。

    “我最讨厌柿子了!我再也不要吃柿子!”

    “笨,有什么可哭的,我都没哭。”

    冰凉的指尖捻起那滴滑到冯月出嘴边的眼泪。

    也顺便擦了擦她吃吊炉火烧留下的卤牛肉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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