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月出还是有点不适应,她总不自觉扯一扯自己脖颈上的珍珠项链,真沉,眉毛也不大舒服,还是她跟厂里最时髦的小姑娘罗雅燕学的,先用蛤蜊油涂眉毛,捋顺,然后擦掉表面一层油脂再用眉笔画出型来,据说这样能更自然光亮,冯月出平日里几乎从不在脸上捣鼓这些,但因为一些不想明说的原因,她对于今晚要跟宋行简吃的这顿饭花了很大心思。
宋行简欲言又止地看了几眼冯月出,根据他的生活经验,如果此时提出建议冯月出多半会生气,所以他就安静闭上了嘴。
“哎?我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冯月出拉了拉宋行简的袖子,悄声询问。
宋行简想点头,但顾及冯月出面子,顿了一下轻轻摇摇头。
无论什么时候冯月出那张脸都不会跟丑搭边儿,只是她本来就是很艳丽的长相,这样一捣鼓,给人的视觉冲击有点大了。
红色的高领毛衣上是一串莹白圆润的珍珠,再上面托着她那尖尖的小下巴,那美艳的脸,水蜜桃一样的红唇,乍一看像条美女蛇。
尤其是站在宋行简身边,他那冷漠的面孔,骨子里居高临下的气势,显得二人不太般配。
显然不只是一个人这样认为。
站在门口外迎的周璋见了也呆愣一下,几年不见宋行简也变成这样庸俗的世俗男人了。
“哎,行简!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
周璋一如既往的热情,他自小就是那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极会来事儿的性格,扯起嘴角那样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不管多长时间没见,都不会给人生疏感。
但他真是胖了不少,短短几年几乎看不出来军校历练的痕迹了,不过他当年能进去也是搭了他老子的快风车,肚子像是皮球一样鼓起来,白衬衫将将扎进裤腰带里,短粗的肉手像五根胡萝卜,冯月出瞥了好几眼他那张圆脸,才看出来一点点与周钺的相似,再怎么说,周玥也算是个长得很清爽的小伙子,真想不到他的哥哥是这副模样。
周璋也在不动声色打量冯月出,毕竟是把宋行简拿下的人。
但说实话有点失望,太俗了,小家子气。
他与之打交道的人多,大致看一眼就能猜出来这人生平背景什么的,那拘谨的样子,都不用想,就是小地方来的,真看不出,宋行简那样傲慢的人还真有这样高的思想道德觉悟,什么年代了还搞“义娶”这一套,怪不得倪雪晴这样不服气。
“月出,就一定把我当成亲哥哥!我跟行简的关系可不一般,我们打小就认识,那时候我们大院的一身绿,隔壁大院的一身蓝,约着城东干架,差点出人命!还不是行简拉了我一把,我们那是过命的交情……”
“你别看我是个商人,但我这个人,从来没干过一件薄情寡义的事,我……”
“得了,忙你的去吧,不爱听你那一套一套的。”
宋行简打断周璋的滔滔不绝,拉着冯月出跟服务生向包厢去。
冯月出确实觉得不舒服,要说这人礼数没有任何问题,人也热情得很,但她就觉得别扭,好像几双眼睛把她从上到下的打量估衡了个遍。
周璋一如既往他奢华的做派,地点定在梅山宫苑,可真是富丽堂皇,一路走过去,边旁竟然真有绽放着的整株梅花,墙上挂着江山如此多娇的山水画,地上铺的高级地毯色彩不喧哗,人踩上去如同猫爪一样,不会发出一点声音。
拐了个弯到包厢,冯月出一瞧,好家伙,跟外面相比有过之无不及,虽说是完全不同的腔调。
窗边巨型的浅绿色丝绒帘幔卷起,正好欣赏到对面落日余晖的湖景,天地间一片绯红,但在场人显然对这景色已经没太大在意,穿着笔挺白色制服的服务员送来茶水,冯月出尝了一小口,有些不自然盯着搁在银托架上的筷子,竟然连上面也刻了不起眼的花纹。
圆桌大得吓人,坐了有十个人吧,大概都认识,见宋行简来有人热情起身欢迎,看起来关系很亲近。
宋行简虽然话不多,但谈话间游刃有余,冯月出很不舒服,她觉得每一双眼睛都在审视自己,除了笑还是笑,脸都麻木了。
冯月出抬眼随便晃了一圈,发现每个人穿着都很随便,极其自然的跟着身边人高谈阔论,有人过来跟宋行简寒暄,也极友善的同她打招呼,她却觉得浑身都别扭。
“怎么?”
宋行简伸手给冯月出倒了小半杯果酒,水红色荡进晶莹的高脚杯,微微泛起细小的泡沫,冯月出学着别人的样子拿起来浅啜一口。
冯月出酒量不错,她自己泡果酒都是用高浓度的高粱酒,度数比这大得多。
“我酒量不好,今晚要麻烦你带我回去了。”
宋行简这话为玩笑,他察觉冯月出兴致不高,心底有些后悔,不如带月出去滑冰,虽然是老朋友,但周璋总搞得这样大张旗鼓。
冯月出垂着眼睛没说话,她不太想说话,她觉得宋行简和周边的一切一样,好像覆了一层透明的膜,让人看不太清。
“嫂子,不适应吧。”
虽然每个人座位上没贴姓名牌,但大致坐哪儿谁心里都有数,周钺从别的地方坐过来,端了一盘水果对冯月出笑,以前就说过,周钺左边脸有个挺大的酒窝,一笑起来显得特别的真诚,少年气十足。
“看完我哥是不是发现我更帅了?”
周钺对着冯月出挤了挤眼睛,露出的牙白的亮眼,冯月出想到周璋那个跟塞了气球一样的大肚腩,扑哧一声笑出来。
周钺见冯月出笑心底松了口气,他跟宋行简还不太一样,宋行简世俗上的一些东西太顺了,尤其是看天赋的东西,比如外貌,学习能力,或者一下生就注定的出身,就导致他对任何赞美、向往、崇敬都习以为常,像吃饭喝水一样正常的东西,从来不会显得珍贵,所以身上带着傲气也就是正常的。
他就不会理解冯月出那种局促。
周钺为什么会理解呢,他跟在座的这些人还是有差距的,他妈是他爹的第二任妻子,原本只是医院的小护士,后来才上位的,有的他,可能顺序要调换一下。不过不要误会是正经途径来的,周璋母亲身体不好,去世得早。
周钺母亲在家庭里是尴尬地位,她的儿子自然也就是,就比如周璋敢拍拍屁股转业南下淘金,这事儿要是发生在周钺身上,估计真得被老头子打死。
当然了,他也不是什么省心的主儿,但他的脾气犯浑都是在他父亲、哥哥允许的程度之内的,对他的检讨,何尝不是一种家庭情趣。
“你看这个,像不像孔雀翎子?这个叫奇异果,快尝尝。”
冯月出好奇的用叉子叉了一小块果肉碧绿的东西,小心地放到嘴里,没想到酸甜适中,还真好吃。
“真好吃哎。”
冯月出又叉一块儿,这块可能有点酸了,碰到她嘴唇里的伤口,她“嘶”了一声。
“怎么了嫂子?”
“没事没事。”
冯月出捂着嘴,本来就没胃口,现在更没胃口了,还不如火车上的盒饭,尤其是转过来的一盘海鲜,似乎还定格在活着的瞬间,虾蟹耀武扬威的正对着冯月出,让胃里泛起来一阵恶心。
“别跟这儿坐着,回你自己位子去!”
不知道周璋什么时候过来的,照着周钺后脑勺就给了一下子,打得响出声来。
他这个蠢弟弟,从来不会看人脸色。
饭桌上的人都笑起来,周钺小时候就常跟着周璋他们这群人屁股后面跑,出过不少洋相,所以就算现在大了他们也不把他当大人看。
周钺气鼓鼓的坐回去了,但把那盘水果给冯月出留下了,冯月出没什么胃口,就小口吃那盘水果,她发现大部分水果都是她见过吃过的,但这里好像习惯把熟悉的水果变得不熟悉,猛一看她都认不出来。
“我再敬大家一杯,今年人能齐了,尤其是行简这个大忙人能到场,真不容易,祝贺大家来年……”
周璋又举起酒杯,冯月出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有那么大啤酒肚了,但他的套话说得真的好听,就算知道他不是真心的,但那恭维话听着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周璋是极会搞社会资源社会关系的那类人,要他来说,个人能力在时代洪流里能起的作用几乎为零,他能南下捞金还是沾了他老子的光,他老子以前是南方军区的,后来因为军队系统调动调回中央,现在沿海净是他父亲的老战友,老部下。
因为某些客观原因,他对待朋友算得上是两肋插刀,毕竟朋友的利益中也藏着他的得失,不过环视一圈,他这些老朋友净是这个局那个局的,再不济也是进了能源研究所的那种高级知识分子。
“趁着今儿这好日子,我必须得给大家引见位兄弟,他人马上就到,我生意能有今天的规模,全仗有他了!”
周璋铺垫了一番,要介绍位新人露脸。
周钺无聊地挖了挖耳朵,这位周璋的左膀右臂,叫孟河生的,他这几天听他哥念叨的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可惜新人还没到,周璋腰上挂着的大哥大响了,吓了冯月出一大跳,不仅大的跟板砖似的,声音响起来简直像防空警报,周璋看了一眼刚要摁掉,又接起来。
“你人呢,怎么还没……”
“周哥,明天到港的货出问题了,我……”
电话那边的声音低沉清晰,不缓不急,紧接着一阵电流的滋滋声使得声音变了调。
周璋的脸色忽然凝重,做了个抱歉手势就转身去休息间,冯月出正在叉一颗樱桃,红红的樱桃,从叉子上掉下去,又叽里咕噜的从桌上跳走,悄无声息地落入了带有细密图案的墨绿色地毯。
好熟悉啊。
她眼泪就要掉下来,有些慌乱地摆弄自己腕上的手表。
“怎么了?”
宋行简拍了拍冯月出的手背,冯月出摇了摇脑袋,不想抬头也不想说话。
这时候包厢的门又被推开了。
“抱歉啊各位,临时排了场演出,我自罚一杯!”
是倪雪晴,她边走边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递给服务生,豪爽的给自己倒了杯酒,她穿着一件很修身的淡蓝色毛衣,脸上的彩妆卸得不干净,但无损美丽,晕染的唇色有种朦胧的光感,鬓角处晶亮的荧彩粉像森林中的小精灵一样。
周遭的氛围又热上一个高度,倪雪晴现在可是市文工团的台柱子,大红人。
一些有意的无意的、隐晦的明示的目光开始在几人身上巡回,宋行简也察觉出不对劲儿来,他跟倪雪晴以前关系是还行,但这还行类似于他跟在场的其他人关系也都还行。
“时间过得可真快,没想到我们这些人中行简是最先步入婚姻的,记忆里你好像还戴着鸭舌帽拉着手风琴唱山楂树,真诚祝愿你永远幸福。”
倪雪晴很痛快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倪雪晴没说全,当年还有她穿着布拉吉站在宋行简身边一起唱,那是首苏联歌曲,他们一同模仿苏联青年形象。
让人失望的是冯月出并没有什么反应,她只是很安静、很淡然地用汤勺搅着碗里的汤食,和她看起来用力过猛的外貌截然不同。
其实她只是觉得。
没劲,这里的一切都太没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