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吵

    冯月出屏住呼吸盯着宋行简的手。

    暗室的灯很暗,是那种发红的暗,他们像住在巨人血管里。

    宋行简的手很白,是那种夸张的白,他一到冬天皮肤就好得不像话,其实应该是他本身皮肤就是极好的,只不过夏天会被晒伤,他这人奇怪,再晒也晒不太黑,但会晒的脱皮,乍一看有点吓人。他也从不会跟其他男人那样,早上一醒来脸上就油汪汪的,冯月出有时候觉得他就跟朵兰花一样。

    她最近在跟这朵兰花闹不愉快,具体原因是什么呢,说不清楚,或者说懒得说,不好意思说。

    修长的、美丽的手指安静操作着,像是魔法一样,药水里的轮廓线一点点显出,颜色一点点渗开,朦朦胧胧间,一个女人的脸清晰起来,比脸更先清晰起来的是她背后的那座白塔,北海公园的白塔。

    “怎么又没笑?我最近哪里惹到你了?”

    有不少已经冲洗好的照片整整齐齐用夹子夹好,挂在一根悬空的绳子上,上面几乎全都是冯月出的脸。

    冯月出平日里是很爱笑的,有时候芝麻点大的事儿她都能笑的肚子疼,她笑起来也好看,眼尾有点上翘,嘴唇丰厚,尤其是边笑边斜着眼睛瞪宋行简时,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意。

    但不约而同地,这些照片里的冯月出脸上都没什么笑意,有些甚至垂着眼,眼神都不给照相机一个,只能看到被风吹起来的凌乱的发梢。

    “没有,我不爱拍照。”

    冯月出这样说着,眼睛虚空盯着脚下,不自觉抠着自己的裤脚线。

    “说了,先去房间里等我,这药水味道大,对人身体不好。”

    宋行简转身去拿一瓶新的定影液,再转过身时挪了下脚步,微微欠身,垂下头,下巴几乎搁在冯月出肩膀上。她身上有一种十分浓厚的血肉的味道,宋行简说不太清,大概是一种原始的刺激人味蕾的东西,以前他们没有发生肢体接触时,宋行简常被这种气味搞得心神不宁。

    他不清楚自己哪里惹到冯月出了,不然在来的火车上她还兴致勃勃的演练在各个景点的各种拍照姿势,她对于首都有着最朴实的向往与热爱,发誓要拍下好多有纪念价值的照片,给冯秀容邮寄一部分,剩下要新买个大相框,挂到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之前那地方挂的是冯月出被选中厂里模特的那一张照片,就穿着红毛衣那张。

    宋知恒有照相机,她以前是摄影记者,在坐冷板凳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拍那种会议照的,就是拍那种换了主题,没换人,没换衣服,甚至连茶缸朝向都不会换的会议。

    宋行简的绝大部分照片都是诞生于那一时期,包括和杜辉的那张合照,杜辉把宋行简的脑袋给抠了下来,当作自己的独照邮寄回去那张。

    家里也就有间暗室,平日用来洗照片,但自从宋知恒进了外交部后就被无限期搁置了,直到宋行简这回回来,但作为绝对的、平日热爱照相的主角,冯月出却一直兴致不高。

    “我有件事情想请教你。”

    “什么事儿?还用上请教了。”

    宋行简擦干指尖的水,饶有兴致地转过头。

    “就是……你有没有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比较懂外贸呀?我们厂不是接到的订单越来越少了吗,厂长打算要新开个外贸车间,我想争取争取,但又不太了解情况,你认识的人多,想跟你打听。”

    宋行简停了一瞬间,他微微蹙着他那好看的眉毛,似乎真是在思考。

    “可惜了。”

    有张照片不知道怎么的过曝了,一片死白,一点细节没留下。

    宋行简撕了几下,扔进垃圾桶。

    “哎……喂……”

    冯月出想制止,因为在她看来把照片撕坏是十分不吉利的行为,但远不及宋行简的手快。

    “你想问周璋吗,据我所知他不是搞轻工业产品的,应该没什么参考性。”

    “哈哈,也不一定是,我就是随便问问嘛……”

    冯月出这时候倒是笑出来了,习惯性地半合着眼斜了宋行简一下子。

    “那他那个朋友呢,那天打电话说要介绍的那个?他怎么没来哇?”

    冯月出似乎真的很好奇,继续追问着。

    “孟河生吗?听周璋讲他那边工作出问题紧急赶回去了。”

    宋行简顿了一下又补充。

    “周璋手里没什么实际东西,大头靠倒批文额度之类的,类似高级点的倒爷,对服装厂的情况没什么帮助,你们规模比较小,到时肯定会组织去有出口经验的服装厂学习,你不用着急。走之前让宋知……让姐给你理理,讲讲政策,对外贸易也在她的工作范畴。”

    “哦哦好……要不还是不用了……姐忙得过年都不着家……”

    冯月出低着头喏喏答着,又抬起头,盯着宋行简的眼睛想继续问。

    “那——”

    她刚张开嘴,马上就被宋行简打断了。

    “那个孟河生,平时也比较忙,他是南方人,周璋最开始听不懂方言,一些当地的棘手问题都是他处理交涉,他工作很拼,有几个孩子要养,那边比较注重子嗣。”

    冯月出张着嘴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她觉得自己真是脑子出问题了,因为一些莫须有的事情想东想西,人死了就是死了,被虫子吃光光化成灰化成烟化成粉末永远消失在世界上。

    “哦……味道是有点刺鼻,我出去等你。”

    冯月出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去的了,等再回神已经靠在沙发上了,她呆愣地注视着虚空,觉得心中有一团说不清的怒火,或者说这怒火早就存在了。

    暗房里又多了几张废片,宋行简看着照片上那一团团诡异的灰雾,这是唯一一张他们两个还算亲密的合照,用夹子夹起来,有水珠从上面滴落,像是照片里掉出来的眼泪。

    “那那个倪雪晴怎么回事儿?你们以前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当人有怒火时,只要能找到机会,不管相不相关,都是要撒一撒的。

    “以前已经过去,追问以前是没有意义的,更何况……”

    “好!那就是有关系了!是我拆散你们了吗!”

    心中的怒火导致冯月出迫不及待说出一些伤人话。

    “我对她没有任何超出朋友的情感,她对我可能有,但我不认为这是一种爱情,更多的是她认为我配得上她。如果你介意的话,以后我不……”

    “我介意什么?我有什么可介意的?我知道他们都觉得我配不上你,你自己肯定也是这样以为的!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

    冯月出开始口不择言,像是可怜的自尊心被伤害到了。

    宋行简安静了一瞬,头顶晕黄的水晶灯,他纤长的睫毛在洁白的脸上落下来重重垂影。

    “你真是这么想的?”

    宋行简是一个非常不适合吵架的对象,就比如现在,冯月出已经说不下去了,对着宋行简那张脸,她觉得自己好像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我觉得我们两个都需要冷静一下!你不要跟着我!”

    冯月出头也不回的噔噔噔走下楼,可惜大门根本甩不响,她走下别墅门口的那七级台阶,冷风一吹,缩了一下脖子,才发现自己没戴围巾。

    算了,她不想回去。

    为什么吵架,怎么吵起来的,冯月出也说不清楚,她好像胸腔里有很多怒火,脚越走越快,走着走着,心头好似多了迷茫。

    开始下雪了,暖黄的路灯下,有雪花落在她的肩头。

    空气变得湿漉漉,冯月出想到小时候下雪压塌了猪圈,她跟哥一脚深一脚浅的去山上砍木头,她被冻得想哭,哥让她闭眼,从身后变出来只后脚冻的绷直的野鸡。鸡汤真好喝,野鸡尾巴还能黏鸡毛掸子。

    冯月出擦了把眼睛,把这些都放在脑后,多没劲,以后再也不想了。

    雪越来越大,她抬起头,发现迎面走过来个熟人。

    “周钺?你怎么在这?”

    周钺家也在这附近,人在这再正常不过了,但冯月出问得好像他不该出现在这一样。

    周钺很奇怪,他呆愣愣地向前走着,身后的脚印像是直直两条,他低着头,高大的身子显得很僵硬,走近了发现他身上有股很浓厚的酒味,冯月出倒退了两步。

    周钺忽然定住了,他抬头看向冯月出。

    冯月出发现他更怪了,眼睛红的吓人不说,领口的纽扣竟然系的歪扭了,他平日里虽然算不上多讲究,但也是个挺注意形象的大小伙子。

    “你没事吧?怎么了?你跟人打架挨欺负了?你行简哥在家呢,我去找……”

    “不用月出姐。”

    周钺忽然抱着脑袋蹲下去,冯月出看见他脚底下那片雪多了两个小窝,这孩子竟然哭了!

    “哎……”

    冯月出扭过头看,离宋行简家有段距离了,早知道刚才就不把他嚷回去了。

    “你等等我去叫……”

    “不用,我没事,我就想自己一个人待会儿。”

    周钺的鼻音很重,眼泪也大滴,冯月出有点不知所措。

    “月出姐,我是不是很脏?”

    抬起头,他那张清爽的少年脸上糊满了眼泪鼻涕,冯月出从兜里掏出来手绢递过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没有,你很干净的,杜、不是以前有个人跟我说他们班有的人一条内裤会翻来覆去穿……”

    雪呀雪呀雪,雪下得密了,纷纷淋淋向大地飘着,北京的雪,与那天的暴风雪不同。

    “喂……”

    周钺奇怪的一动不动了,冯月出小心翼翼戳了他一下。

    周钺竟然直接向后仰躺去,长长的腿伸直,踹出一条长痕。

    这时候后面几个穿着黑色制服像是保镖的人物跑了过来,冯月出以为周钺真惹事了,大声冲远处几个散步的人呼救,要报警。

    在这个大院里叫嚷要报警,真是一件搞笑事。

    “哎哎哎,冯同志冯同志,是我是我,周璋,我弟弟喝多了,对不起对不起费心了……”

    周璋好不容易气喘吁吁跑过来,滚圆的啤酒肚一上一下的,身上也带着酒味,还有一种……尖锐的、酸溜溜的味道,说不上来,总之很难闻。

    “哎呀这小兔崽子,真对不住,他真是,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就让他看看正常男人过什么样的生活而已……”

    周璋手腕上的金表在黑夜闪着暗光,冯月出觉得他身上的金钱酒色财气熏得人犯恶心。

    很快那一行人就没了影儿,再怎样也是人家的家事,冯月出想回去跟宋行简说一声,但又觉得应该没大事,再说了部队假很短的,估计周钺也快归队了。

    冯月出走出大门,沿着长长的街道向前走,她觉得自己真够蠢的,且不说哥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不会跟周璋这种人打上交道的。

    这样想着,冯月出心里又有点后悔,这几天宋行简任劳任怨带自己玩,可无论去哪儿自己都不知好歹的拉着个脸,哎。可宋行简又不能说一点问题没有,可能她自尊心太敏感了,她觉得他的朋友们都有点瞧不上她,看向宋行简的目光总是带着隐蔽的同情。

    但本来他们差距就大,这是事实,俩人过日子不能总猜外人怎么想吧……

    冯月出正在给自己做心理疏导,脚步慢慢慢下来。

    这时候身边,一辆自行车“吱”地停下来,是个挺年轻的戴着皮帽子的小伙儿。

    “哎,交个朋友?”

    “不了。”

    冯月出没见过这样直接大胆的人,她虽然对首都的安全很抱信心,但还是转过身朝家的方向走。

    哪知道那人一直追问冯月出在哪儿住、做什么工作、今年多少岁,冯月出懒得理他,他竟然自顾自地就开始说起话来,说什么国际形势宇宙飞船星球大战华盛顿莫斯科……

    “你这人有病吧!”

    北京真是没几个正常人!冯月出再也不想来了!

    那是冯月出跟宋行简第一次正式吵架,她在雪地走了得有俩小时。

    后来宋清莲一直认为她本来有可能长到一七五的,都是因为那天她爸惹她妈生气,结果把她造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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