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曜帝回到紫宸换下衣服，坐在书案前，朱笔悬而未落，帝王凝神于奏疏，心却早已被凤仪宫那缕微弱气息牵去，只盼着滴漏声声催，好疾步奔回她榻前。他的目光穿透堆积如山的奏章，定定落在虚空，那字里行间仿佛只映出凤仪宫暖阁里一张苍白脆弱的容颜。心，早已不在九重宫阙，而在那弥漫着药香的床榻边。

    他猛地掷笔！金镶紫毫滚落案几，发出突兀的声响。侍立的内监惊得垂首屏息。

    “快！把要紧的拿来！” 帝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御案上堆积的奏疏终于见底，最后一本朱批落下时，窗外的天色已透出灰白。萧彻甩下朱笔，未等墨迹干透，霍然起身。龙袍上沾染了夜露的寒气，眼底布满血丝，他却浑然不觉。一夜未合眼，脑中盘旋的唯有凤仪宫那抹微弱的气息。

    “备辇！去凤仪宫！” 话音未落，高大的身影已霍然起身，玄色龙袍带起的风卷动了案上的纸页。他大步流星，几乎是冲出了紫宸殿的门槛。

    宫道幽深，帝王的步辇在宫人的疾行下微微颠簸，他却嫌太慢！夜风吹拂着他紧锁的眉头，吹不散眼底翻涌的焦灼与刻骨的思念。心，早已飞越重重宫墙，提前抵达了那个点着昏黄烛火、萦绕着微弱呼吸的所在。

    步辇在凤仪宫前尚未停稳，他已掀帘而下，步履带着风，径直走向那熟悉的、被药味浸透的暖阁。目光如探照的灯，瞬间锁定了床榻上那抹单薄的身影。看到皇后依旧静静躺着，那狂跳了一路的心，才稍稍落回胸腔，却又被更深沉的心疼与怜惜填满。

    他挥手屏退欲行礼的宫人，脚步放得极轻、极缓，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走到榻边，他缓缓屈膝，竟不顾帝王威仪，直接跪坐在冰冷的地砖上，只为能与她更近一些。小心翼翼伸出手，将皇后那只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宽厚的掌心之中，力道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

    他不再言语，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沉睡的侧颜，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安宁刻入骨髓。烛火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映照着那份抛却了江山、只余下眼前人的、沉重而纯粹的挚爱。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天地间，唯有他掌心的温度，与她微弱的呼吸相连。

    皇后苏云舒觉得一股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暖意，正从她冰凉的手背缓缓渗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固执地包裹着她。那暖意如此熟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疲惫与黑暗，如同引路的微光，一点点将她涣散的意识从深渊中温柔地牵引回来。

    她的指尖，极其微弱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仿佛沉睡的蝶翼在冬末的寒风中第一次试探地翕动。

    浓密如羽扇般的睫毛，在晨光微熹中，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起初，视线是模糊的，如同隔着一层迷蒙的水雾。光影摇曳，勾勒出一个熟悉而高大的轮廓，正无比专注地凝视着她。

    水雾渐渐散去，那轮廓变得清晰——是她的彻哥哥。他跪坐在榻边的脚踏上，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一双布满血丝、写满疲惫与刻骨担忧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贪婪地锁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进灵魂深处。他的双手，正无比珍重地、小心翼翼地紧握着她那只冰凉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着他掌心的滚烫温度，那份温度几乎灼烫了她沉寂的感知。

    一丝微弱的光，如同破晓时穿透云层的第一缕晨曦，艰难地在皇后灰败的眼底凝聚、点亮。她认出了他，认出了那份深藏在他紧锁眉宇间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恐惧与深情。所有的痛苦与虚弱，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遥远。她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对着他，缓缓地、缓缓地牵动了苍白的唇角。

    那是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时，枝头绽放的第一朵脆弱的小花。没有声音，却胜过千言万语。它盛满了无尽的温柔、深深的眷恋，还有一丝……对他守候的、无声的安慰。这个笑容，是她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为他绽放的、最纯净的珍宝。

    就在这无声的温柔在两人目光间流转，几乎要将时间凝固的瞬间——

    “哇——！”

    一声嘹亮而委屈的婴儿啼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打破了暖阁内沉重的寂静。是摇篮里的婴儿醒了，小小的身体不安地扭动着，似乎在寻找母亲的怀抱。

    这哭声如同一道无形的命令。萧彻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深深看了皇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翻涌的海啸，随即毫不犹豫地松开了紧握的手——那动作带着万般不舍，却又无比坚定。他霍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急迫的焦灼，几步便跨到摇篮边。

    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却又带着一丝因紧张而生的笨拙。他弯下腰，那双曾批阅乾坤、执掌生杀的手，此刻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伸向襁褓中那个粉嫩的小生命。他笨拙却无比温柔地将啼哭的女儿稳稳抱起，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托住她柔软的头颈，仿佛捧着整个世间最珍贵的琉璃。

    他抱着女娃娃，快步走回皇后的床边，每一步都踏得无比郑重。他微微屈身，将襁褓中的女儿，轻轻地、无比珍重地，放低到皇后触手可及的高度。

    “云舒，看，我们的女儿……”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苏云舒的目光，瞬间被那个小小的、哭泣的身影牢牢攫住。所有的光芒都汇聚在她的眼底，亮得惊人。她吃力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被帝王握住的、同样苍白纤细的手臂。那手臂仿佛有千钧重，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感，努力地、一点一点地，伸向她的女儿。

    她的指尖，终于轻轻触碰到了襁褓柔软的边缘，触碰到了女儿温热的小手。那一刹那，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注入她的身体。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那个正睁着湿漉漉大眼睛、瘪着小嘴委屈哭泣的小人儿，绽放出一个比刚才更加清晰、更加温柔、更加盛大的笑容！

    那笑容里，是倾注了所有生命的、最纯粹、最无瑕的母爱光辉。它驱散了死亡的阴霾，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容，如同暗夜中盛放的昙花，凄美绝伦，却又充满了令人心碎的温暖与希望。她看着女儿，眼中再无其他，只有无尽的怜爱与温柔，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美好都刻进这最后的凝望里。

    小小的女娃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目光和那奇异的、带着安抚力量的笑容，委屈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小小的抽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