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苏云舒的指尖在萧彻紧握的手掌中,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如同蝴蝶振翅般轻柔。她那双刚刚才凝聚起一丝神采的眸子,此刻盛满了巨大的疲惫,仿佛方才的清醒已耗尽了残存的所有力气。她努力牵动苍白的唇角,对着他,试图绽开一个安抚的微笑,却只勾勒出一个虚弱到令人心碎的弧度。
“彻哥哥……” 她的声音轻若游丝,如同风拂过残烛,带着一种气力耗尽的沙哑,“别……别守在这里了……你……还有万机……要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沉重的喘息。
她微微偏过头,目光眷恋地扫过摇篮的方向,那里睡着他们初生的女儿,然后重新落回丈夫布满血丝、写满惊惶与不肯放手的执拗的眼眸上。她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温柔与坚定:
“去……去吧……让我……好好……歇一歇……就一会儿……” 她的睫毛无力地颤动了几下,如同不堪重负的蝶翼,“你在这里……我……我舍不得……闭眼……反而……更累……”
萧彻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读懂了她的意图——她不想让他亲眼目睹她生命流逝的痛苦与狼狈,她要用最后一丝力气,为他维持一个相对“平静”的告别。他想拒绝,想嘶吼“朕哪里也不去!”,想不顾一切地守在她身边,直到最后一刻。可是,当她那双盛满疲惫与温柔恳求的眼睛望着他时,他所有拒绝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把把烧红的利刃,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她的容颜、她的温度、她此刻脆弱却依旧温柔的模样,一丝不落地刻进灵魂最深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烛火在他们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最终,他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仿佛有千钧之重,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好……”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砾摩擦,“朕……朕去处理些急务……很快……很快就回来陪你……” 他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试图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平常,却掩不住那深处破碎的裂痕。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她的手轻轻放回锦被之中,又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迟缓与不舍。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着床上那抹苍白脆弱的身影。
他转过身,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走向那扇隔绝着生离死别的殿门。在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如同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他霍然转身!
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如同燃烧着最后的火焰,带着一种要将眼前人灵魂都吸走的力度,深深地、刻骨铭心地凝望着床上闭目似在“休息”的皇后。那目光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尽的爱恋、刻骨的痛楚、撕心裂肺的不舍、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仿佛想用这最后一眼,将她的生命牢牢锁住,凝固在这惨淡的烛光里。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才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猛地掀开厚重的帷幔,大步跨出了暖阁。
隔绝了暖阁内那带着药味和微弱生命气息的空气,殿门外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萧彻瞬间打了个寒颤。太医令和一众御医如同石雕般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萧彻没有看他们,他背对着暖阁的门,高大的身躯挺得笔直,如同寒风中不肯倒下的孤峰。然而,那微微颤抖的袍袖下摆,却泄露了他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快要凝结成冰,才用一种极其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与决绝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碾磨而出,带着冰渣:
“听着。”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被痛苦熬得通红的眼睛,此刻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死死钉在太医令身上,带着一种足以碾碎灵魂的帝王威压,“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翻遍天下奇珍,穷尽世间秘术……朕要她活着。”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无形的压迫感几乎让太医令窒息:
“若她……若她再有半分闪失……” 萧彻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嘶哑与毁天灭地的狠戾,如同受伤的孤狼在月下发出最后的悲鸣,“朕要你们……阖族上下……陪葬!听清楚了吗?!”
太医令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臣……臣等……万死……必……必竭尽全力!”
萧彻不再看他,仿佛再多看一眼都是煎熬。他最后深深地、仿佛要穿透那厚重殿门般,再次望了一眼暖阁的方向,然后猛地甩袖,大步流星地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走去,那背影在摇曳的宫灯下,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被强行压抑的悲怆与孤绝。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门外帝王那带着血腥味的威胁与沉重的脚步声,也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冰冷。
暖阁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皇后那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艰难的呼吸声。
床上,一直“闭目休息”的苏云舒,在确认那熟悉的气息彻底远离后,那双紧闭的眼睫,才极其轻微地颤动起来。一滴晶莹剔透的泪珠,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悄然滑落。
它沿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缓缓滚过那因虚弱而微微凹陷的颧骨,留下一条冰冷湿亮的痕迹,最终,无声无息地隐没在她乌黑散乱的鬓发之中,消失不见。
那滴泪,是她强撑的坚强轰然倒塌的瞬间。是她对他离去的不舍,是对命运无情的哀伤,是对襁褓中幼女无法陪伴长大的无尽遗憾,更是……对他那份沉重如山、痛彻心扉的爱意,最后一声无声的回应与诀别。
她依旧闭着眼,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唯有那被泪水濡湿的鬓角,和枕边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深色水痕,是这寂静暖阁里,唯一证明她心碎过的痕迹。这份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哭喊都更加沉重,如同巨石,沉沉压在这弥漫着药味与死亡气息的宫殿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