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破晓,寒雾凝霜。
玄色斗篷掠过朱漆门槛,银质面具在曦光中泛着冷光。
那人甫入院落,便嗅得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眼尾微挑,狭长凤眸眯起,恰见影壁后转出一道素白身影。
林韫乌发披散,单薄中衣浸透血色,额前沾血的青丝在寒风中飘散。
回首瞟见站在院门正中那模糊的人影,她赤足踏过尸首,剑锋拖曳于地,在青砖上刮出刺耳声响。
面具人负手而立,冷眼瞧着这血人儿步步逼近,却在距他半步之遥时,忽地驻足。
她染血的素手攥紧剑柄,仰起的面庞虽苍白如纸,眸光却亮得惊人。
“倒是只有趣的雀儿。”
他低笑,冷眼瞟见她颈间一道尚在渗血的狰狞伤口,应当是方才殊死搏斗留下的。
明明是这般狼狈模样,脊背却挺得笔直。
她喘息未定,便屈膝跪地,双手托剑举过头顶。
“侯府上下三十七口,已尽数被我诛杀,我现在有资格进鬼市了吗?“
面具人执起剑柄,忽以剑尖挑起她下颌,见那眸子仍静如寒潭,无丝毫畏惧,不由轻笑出声,反手竟将长剑插没入青石砖缝。
“世人闻鬼市色变,你倒甘愿自投罗网?”
他俯身,吐纳气息氤氲两人间,眼中玩味片刻化为冰冷,他用手掐入她脖颈处的伤口。
“你可知道像你这样貌美的少女,在鬼市是活不过三日的,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并非是你想象中的活路。”
林韫忍着伤口处的疼痛,抬眸直视起来人,冻得青白的唇扯出弧度。
“活路从来不是求来的,而是是挣来的。”
四目相对,那人松开掐进她血肉的手,面具后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
“你既下决心,那我只能成全你,我可以带你去鬼市,但剩下的路,只能靠你自己了。”
“谢大人成全。”
林韫俯身叩拜的刹那,原本洁白的雪地突然染上血红,寒霜顺着素色里衣攀缘而上,在她面前凝成鬼火。
忽然,倒落在地的缠金烛台倏忽聚作飞天鬼火,映得面具人玄色袖袍衫上的纹路竟似活物般扭动。
“大人……”
林韫抬首的瞬间,眼睛瞪圆。
那兜帽下哪还是人,分明是具枯骨,攥着翡翠扳指的手指正在腐烂,蛆虫从那空洞的眼窝簌簌坠落。
她吓得踉跄爬起后退时不甚撞翻连盏铜灯,灯油泼洒在雪地上,将周遭染成血色。
目光所及,皆是触目的红。
林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捡起地上的剑,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庭中檀木屏风这时发出异样的脆响,百鸟朝凤的锦纹一下飞出漫天黑鸦,飘落的鸦羽落地化作瘆人的口舌,此起彼伏地尖啸着“杀了她,杀了她!”
雪地突然裂开硕大豁口,无数焦黑手臂攀着纸灰涌出,无数声音包裹着林韫从四面八方炸开。
老妪的诅咒带着铜钱落地声,幼童啼哭混着黄纸燃烧的噼啪声,鬼魂们用不同声调重复着杀了她的话。
她眸光一凝,提剑就对着那些个黑烟砍了起来。
“别装神弄鬼,有本事,就真从阎王殿里爬出来杀了我!”
话音刚落,青石地砖上的血泊中凝成巨掌,从她身后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林韫被掐着脖颈提起时,窒息感使她痉挛,却见那黑烟里涌现出一张熟悉的脸,是她亲手一剑了结的父亲。
“林韫,弑父弑兄,你不得好死!”
“都给我滚开——”
林韫猛然从榻上惊坐而起,指尖深深陷入锦被,喉间残留的灼痛令她剧烈喘息,鸦青色发丝被鬓角香汗黏在颈侧。
“主子。”门外青宜轻叩木门,“可是梦魇了,是否要取安神香来?”
“不必。”林韫以指尖抵住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抬眼时只见镜中倒映出美人慵起之态,“进来替我梳妆吧。”
青宜捧着铜盆碎步而入,晨光霎时盈满暗室。
镜中人蛾眉轻蹙,额间花钿似泣血红梅,唇色却淡如三月桃瓣。
眼尾被胭脂晕染上绯色,偏生眸光冷若深谭,给柔和的脸庞倒是平添上几分清冷。
“主子今日可要簪那支喜欢的步摇?”
青宜执起犀角梳,倾泻的青丝在晨光中泛着光泽。
林韫抚过妆奁中的赤金扁钗,指尖忽地顿住,眼前忽又似有黄纸灰烬翻涌中父亲暴睁的双目。
“取素银簪即可。”她一把关上妆匣,抬手揉了揉鼻梁。
青宜依言拿起案上的素簪替林韫挽上,随后又捧来素色襦裙,银线暗绣的鹤纹在布面间若隐若现,林韫用手抚摸起那鹤纹,神色黯然。
“就这件吧。”
洗漱穿戴整齐后,林韫如往日般在佛堂静默抄经。
香炉腾起袅袅青烟,光破牖斜入,竟将满室浮尘照作金屑。
林韫腕间翡翠镯与青玉笔杆相击,在室内荡开细碎清响,忽有穿堂风掠过幔帘,卷进廊下细语。
“近日莫要踏出鬼市,京中风云诡谲,恐生变故。”
“哦?莫非朝堂之上又有动荡?”
“今上沉迷丹道,荒怠政务,崔治独揽大权,铲除异己,京中上下,无论贵胄寒门,稍有不慎,便遭其毒手。”
“竟至如此地步,这崔治,当真豺狼心性。”
“幸得主子收留,栖身鬼市,虽非锦绣繁华之地,却也免了刀斧加身之祸。”
“是啊。”
案上宣纸无风自动,她执笔的指尖微颤,一滴浓墨坠在“慈悲”二字间,回过神后却恍若无物,只就着那墨迹继续誊写起经文。
不知几更天过,待她抬眸时,夜色已沉,佛堂内唯余一盏孤灯,烛影昏黄,映得满室寂寥。
林韫搁笔,指尖拂过墨迹未干的佛经,待字迹干透,才缓缓卷起,收入檀木盒中。
她抱起木盒,推门而出,迎面便是一阵微凉的雨气。
白日高阳,夜中多雨。
春雨如丝,淅淅沥沥地落着,檐下滴水成线,衬得夜色愈发静谧。
她伸手,任由雨珠坠入掌心,凉意沁肤,却莫名勾出几分怅然。
青宜见状,连忙撑开油纸伞,欲替主子遮雨引路,却被林韫轻轻拦下。
“我自己去,不必跟着。”
青宜垂首退至一旁,林韫接过伞,独自踏入雨幕。
天边滚过一道闷雷,春雷沉沉,似远似近,她沿着熟悉的小径缓步而行,直至一块无字碑前,才停下脚步。
石碑冷硬,无姓无名,唯有雨水顺着石面滑落,浸染石身。
林韫放下木盒,指尖轻抚碑面,眸底浮起一丝柔软。
每逢雷雨夜,总要来此,毕竟,她向来怕雷。
“近日鬼市事务繁杂,抄的佛经不如从前多了,你别怪我。”
林韫掀开盒盖,里头整整齐齐叠着数十张宣纸,每一张皆是她亲手誊写,字迹清隽。
她取出火石,轻轻一擦,火星跃上纸页,顷刻间,墨香混着檀烟袅袅升起,纸页渐成灰烬,随风散入雨中。
掐指一算,筠之已经死了八年了,她也在阴湿之地熬过了七个年头。
她生母是章台柳巷里的风尘女子,当年拼死生下她,不过是为攥着这血脉去敲宣平侯府的门。
彼时朝臣禁涉烟花之地,一纸御状便能毁尽清誉,宣平侯咬牙认下这孽种,转手便将襁褓弃于阚泽老宅,任其自生自灭。
幼时的林韫尝尽世态炎凉,乡野孩童冲她掷石,骂她是“窑姐儿养的贱种”。
唯有筠之,那个同样无父无母的姑娘,总是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
筠之的父亲是个久试不第的落魄秀才,临终前将女儿托付给远亲,却不想那家人转手就将她发卖给林家老宅为婢。
两个孤女在寂寥岁月里相依为命,筠之对外自称侍婢,私下却为林韫缝衣熬药,教她识字明理。
那是林韫晦暗人生里,唯一的光。
可连这点微光,终究也被命运掐灭。
她永远记得那日滂沱大雨,找到筠之时,那人青白的手指还维持着挣扎的姿态,破碎的衣衫浸在血泊里,像被碾落枝头的海棠,林韫将冰冷的躯体紧紧搂在怀中,任雨水冲刷着她们交缠的发。
痛,蚀骨灼心。
筠之于她,从来就不只是主仆。
她们在寒夜里共拥一床破絮,在饿极时分食一箪清汤,在雷雨交加时紧紧交握双手。
筠之是她在这腌臢人世里,唯一的血与肉。
可如今,这血肉被人剜去了。
空荡荡的胸腔里,只剩下满腔悔恨,日夜啃噬着她的躯壳。
后来,她辗转探得筠之之死与京中权贵有关,那一刻,林韫便发誓,纵使堕入无间,也要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再回京城时,她已是宣平侯府“认祖归宗”的庶女,原以为这层身份能助她探查真相,却不料高门闺阁竟无一丝自由。
更可笑的是,她那薄情寡义的“父亲”,竟盘算着将她许给年逾六旬的暴虐老王爷,只为贪图那份丰厚嫁妆。
被当作货物般称斤论两的耻辱,终于碾碎了她最后一丝忍耐。
当听闻鬼市收揽情报,鬼市之主无所不知时,她毫不犹豫变卖所有首饰,重金求得面具人引路,可对方见她是闺阁少女,竟嗤笑一句。
“鬼市不是雀儿该去的地方。”
那句话像火油浇在她心头多年的恨意上。
当夜,她提着滴血的长剑,踏过一具具熟悉的尸体。
嫡母惊恐扭曲的面容,嫡兄临死前难以置信的眼神,还有她那所谓的“父亲”,这个给了她血脉却从未给过她一日温情的男人,此刻正捂着喷血的咽喉,像条垂死的鱼般在她脚边抽搐。
多年郁结的愤懑,在那一夜酣畅淋漓地宣泄,原来杀戮的感觉如此痛快,就像亲手撕碎那些加诸于身的枷锁。
后来那面具人将她带入这方鬼蜮后,便不辞而别了。
如他所言,像她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很难在鱼龙混杂的鬼市活下去,可离了鬼市,背负人命的她只怕还没踏出京城就被官兵抓入大牢,更遑论替筠之报仇雪恨。
初入鬼市那两年,她睡过最潮湿的鼠穴,饮过掺着泥沙的浊水,为得半块馊馒头,她曾与野狗夺食,为避仇家追杀,她整夜蜷在乱葬岗里屏息装死。
第三年隆冬,她终于用筠之教她的医术,救活了鬼市的毒娘子,虽说得了栖身之所,却此后夜夜被迫尝遍百毒,七窍流血之际,眼前浮动的总是筠之临窗捣药那抹笑。
第四年,百毒淬体,竟成不侵之身,毒术医术融会贯通之际,制毒一辈子的毒娘子怎么都想不到最后竟死在了毒上,因为杀了毒娘子,她一时间在鬼市名声大噪,并入了前鬼市之主的眼,成为他手里的刀。
第五年,她已执掌鬼市半壁杀伐。刀尖舔血的勾当做得愈发娴熟,身后渐渐聚起一群甘心效死的亡命徒。
第六年,强娶她的鬼市之主被她一刀封喉,那夜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提着那老东西的头站在人前时,早已见识过她手段的众人无不诚服,
而今第七年,这些年她亦查到筠之的死或许与当朝丞相崔治有关,她执掌鬼市生杀大权,鬼市毕竟只是方寸之地,若真是置身于波谲云诡的京城,只怕远远不够与之为敌。
思绪回笼,林韫指尖轻抚过石碑上聚拢的水洼,冰凉触感忽而勾起旧忆。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双手温柔抚过她的发顶,含笑轻叹:“小韫儿,要快快长大啊。”
一滴泪无声划过脸颊。
林韫抬手拭去眼角残泪,嘴角绽出一丝森然冷笑。
她早已探得崔治欲为眼瞎病弱的长子典妾留种,既然从外部探查不得其法,那她就以身入局,从内部将丞相府搅得天翻地覆。
若当真是崔治所为,她一定要让崔氏满府为筠之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