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飞檐重重叠叠,高门回廊蜿蜒曲折,林韫方迈过朱漆门槛,忽闻一阵清越琴音自深处飘来。
风过处,素纱轻扬,纱幔后隐约可见一道清瘦身影,指尖在琴弦间翻飞。
“还不速速拜见大公子!”
随着管事一声厉喝,林韫随众女子齐齐跪伏于地。
“禀大公子,这些都是老爷特意为您挑选的典妾。”管事对着纱幔后的人影谄媚作揖,腰弯得极低。
林韫低垂头掩去眸中冷光,这位大公子的底细,她早已探查得一清二楚,不过是崔治当年未发迹时,与糟糠之妻所生的弃子,如今虽顶着丞相府长子的名头,实则形同摆设。
若非太史令近来断言他命格贵重,若以其血脉炼丹,可增寿延年的蠢话,痴迷长生不老的老皇帝也不会逼着崔治为这个眼盲体弱的儿子张罗留种之事。
林韫倏然回神,一双素白锦履已近在眼前,鞋面纤尘不染,可看出来人极重洁净。
“唤何名姓?”
嗓音温润似玉,这话显然是对林韫说的,林韫垂眸,神色尽显恭敬:“奴婢林韫。”
“双亲何在?”
“奴婢未出襁褓便失怙,十岁又丧母。”她语带哽咽,眼角甚至沁出盈盈泪花,“尘世飘零,不得已委身鬼市做起典当买卖,还望公子怜惜,收下奴。”
崔晏静默片刻,旋身对着身后管事道:“取银钱来,送她们出府。”
“大公子!”管事急得抹汗,“相爷特意嘱咐这些女人是来给公子开枝散叶的……”
“这相府,何时轮到你做主?”
素来病弱的崔治轻咳一声,话音虽轻,却透着世家子与生俱来的威仪。
“本事不大,脾气倒不小。”
朱漆门外忽传来冷笑,崔治绛袍未换,踏着晨露而来。
满院仆从慌忙跪拜,林韫俯首间,只觉一道审视的目光,正随之逼近,直至站定后崔治才收回了眼神。
“既然大公子瞧不上这些贱婢,”崔治负手而立,神色安然,“那便乱棍打死,扔去乱葬岗罢。”
话音未落,侍卫已如狼似虎地扑涌而来,院中顿时哭嚎四起,林韫被人粗暴拽起时,顺势软倒在地上,与众人一般哀哀求饶。
“父亲!”崔晏见状剧烈咳嗽起来,纠结片刻后终是低垂下头,“儿子……儿子领情便是,只是病体难支,留一人足矣,其余还望父亲开恩。“
崔治挑了挑眉,有些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心中本就不在意这病秧子能否延嗣,不过是要个由头应付圣命罢了。
“放人,让大公子慢慢挑。”
崔晏摸索着抬手,竟准确指向伏地的林韫,她慌忙叩首,将眼底那抹得逞的笑藏下。
“既是晏儿所选,你便好好……尽、本、分。”崔治轻掀眼皮,漠然扫视了一眼对方,将最后三字咬得极重,“早日为崔家开枝散叶。”
“奴婢领命。”
夜色沉沉,红烛高烧。
林韫只披一袭轻纱,就被人推倒在内室的地上,纱衣如水滑落,露出莹润肩头。崔晏一袭素白长袍端坐案前,眼覆黑绸,却似有所感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
“你别怕,竟然我将你留了下来,你日后就好生在院里住下吧。”
崔晏说完,就摸索着要起身,却不慎被案几绊倒。
林韫迟疑一瞬,还是假意关切地扑去搀扶,警惕顷刻化为柔情,语气里也带着些许柔弱。
“公子无事吧。”
温香软玉入怀,崔晏耳尖瞬间染上薄红,他仓皇后退,险些撞倒屏风。
“我无事,男女有别,姑娘莫要靠得这么近。”
林韫却充耳不闻,欺身上前,低声呜咽起来。
“公子可是嫌奴粗鄙,不配侍奉在侧……”
“我虽看不见,但听声也能想象出姑娘的天人之姿,我已是将死之躯,何苦误你终身?”
“可从见到公子的第一眼,奴就心悦公子。”林韫自后贴近,朱唇擦过他耳垂,“奴愿意替公子生儿育女。”
崔晏还欲劝说,忽被柔软唇瓣封住未尽之言,她灵巧的舌尖顶开他牙关,口中咬碎的药顺势渡入。
不过片刻,高大的身躯便软倒在她怀中。
林韫抚过他紧闭的眼睑,人看着挺高,斤两却掂着不重,四肢修长,配上挺拔的身姿倒显得过于瘦削。
她将人安置回榻上,随即吹灭烛火,换上早已备好的夜行衣,翻窗而出。
檐下黑影一闪,无声无息。
她如鬼魅般穿行于庭院,不多时便摸至书房外,指尖刚触上门扉,一柄冷刃骤然抵上后腰。
“早看出你心怀不轨,没想到竟这般沉不住气。”
崔治的声音阴冷,浑浊的眼底杀意翻涌,他阅人无数,第一眼便看出这女子眼底藏着的算计。
“说!谁派你来的?否则——”
话音未落,林韫骤然旋身,一记侧踢震开他手中利刃。
她无心恋战,足尖一点,纵身跃上屋檐,身形如燕,转瞬消失在夜色之中,崔治怒喝一声,侍卫蜂拥而出。
暗巷内,青宜早已候着。
二人迅速交换衣衫,青宜会意,故意引着追兵往城外疾奔。
而此时的崔府——
崔治阴沉着脸站在紧锁的房门前,冷声道:“打开。”
门扉吱呀一声开启,浓重的熏香扑面而来,呛得人喉头发紧,朦胧烟色中,榻上隐约交叠着两道身影。
“何人?”
崔晏似被惊醒,摸索着撑起身子,衣襟半敞,露出瘦削的胸膛,崔治皱眉别过脸,眼底闪过一丝厌恶。
“府中进了贼人,老夫特来查看。”崔治负手而立,周遭威压不言而喻,“毕竟,今日唯你院里添了新人。”
崔晏垂首自嘲起来:“父亲若不信任儿子,大可直言,儿子这副残躯占了嫡子的位置,本就碍眼,若父亲应允,明日便搬出府去。”
崔治眉间阴鸷更甚,神色里多了几分不耐烦。
“你的眼睛是为救老夫而伤,只要我在一日,断不会让你流落街头。”
锦衾间忽然传来细弱啜泣。
林韫自崔晏怀中探出半张泪痕斑驳的娇颜,眼尾泛红:“定是奴婢伺候不周,惹相爷厌弃……”
崔治眯起浑浊的老眼,仔细打量起她,烛火昏黄,映得少女香肩半露,当真是一副承欢后的模样。
他喉间溢出声冷笑,却见儿子突然将人紧紧揽入怀中。
“她一直在我身边,父亲,莫非连儿子的话都不信了?”
崔晏声音很轻,但面色凝重,大有一副要为红颜冲冠的姿态,崔治隔着轻纱来回打量着床榻上的两人,崔治自知手里没有证据,崔晏有心保她,他总不能为了一个婢女和儿子翻脸,咬牙甩袖离去前只留下一句话。
“春宵一刻值千金,你们……好生歇息。”
待脚步声彻底远去,崔晏才从身后缓缓抽出手臂,一支木簪深深没入皮肉,血早已浸透素白寝衣,他抽出手臂,咬牙将簪子拔出,鲜血顿时汩汩涌出。
“公子这是何苦?”
林韫望着他那深可见肉的伤口,撕下轻纱为他包扎伤口,绢纱缠绕过狰狞伤口时,心里思揣起刚刚种种。
崔晏刚才明明可以供出自己,为何要给她作证。
“姑娘清白之身……”崔晏苍白的唇微微颤抖,“何必为我这将死之人所累。”
林韫一时哑然,了然他所作为何。
他这是害怕她霸王硬上弓,用自伤来保持清醒,谁能想到崔治那等奸佞,竟养出这般光风霁月的儿子。
她忽然低笑出声,眼底却闪过一丝复杂。
“日后莫要如此。”她系紧纱带,吐气芬芳,“公子既不愿,奴岂敢强求?”
崔晏本就是个病秧子,若是真把自个儿捅死了,她先前的筹码可就前功尽弃了。
崔晏忽然抬眸,虽蒙着黑绸,却似能望进她心底。
“姑娘入府所求,我虽不知详情……”他轻咳着,脸上更加苍白,“但在这相府之中,我必尽力相护,若力有不逮,还请姑娘先行自保。”
林韫闻言眼神里闪过戒备,指尖下意识抵住发间藏着暗器的簪子,却听他略带叹息地继续说道。
“我并非试探……只是庆幸姑娘……能够护住自己。”
林韫收回扶簪的手,深邃的眼底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
和衣而眠,一夜无话。
林韫按规矩早早梳妆妥当,来到主母徐氏院外候着,廊下已立着几位姨娘,皆是锦衣华服,珠翠盈头。
说来也怪,崔治虽广纳美色,却鲜少踏足后院,偌大相府,统共只得两位公子,可若说他不好女色,这满院姹紫嫣红,倒比皇帝的后宫还要热闹三分。
正思量间,一阵馥郁香风袭来,但见一袭玫红纱裙的乔氏摇着泥金团扇,款款走到她跟前。
“哟,这就是大公子房中新来的暖床丫头?”乔氏凤眼微挑,语带讥诮。
林韫福身行礼:“奴见过乔姨娘。”
入府前她早将后院诸人底细摸透,这乔氏仗着骠骑将军表妹的身份,在后院可谓要风得风。
“模样倒还周正。”乔氏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忽以扇掩唇嗤笑起来,“不过这等典卖来的货色,也就配给个瞎子暖床了。”
四周姨娘闻言,纷纷掩袖低笑,在这深宅大院,她们这些正经纳进来的姨娘,自是瞧不上林韫这等无名无份的典妾。
林韫神色未变,只微微抬眸,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讥诮。
乔氏何曾被人这般轻蔑看过,当即怒火中烧,扬起手就要扇她耳光。
林韫早有预料,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半步,乔氏扑了个空,脚下踉跄,竟直直朝前栽去。
“啊!”
一声痛呼,乔氏的脸重重磕在地上,贴身丫鬟慌忙上前搀扶,却见她一抬头,脸上赫然一道血痕,竟是被尖锐石子划破了相。
“我的脸!我的脸——!”
乔氏颤抖着手摸到血迹,登时尖声厉叫,指着林韫目眦欲裂。
“你这贱婢!竟敢毁我的容貌!我要你偿命!”
说罢,她疯了一般扑向林韫,十指如钩,直掐向她的脖颈,院中姨娘们见状假意上前拉架,实则暗中推搡,让乔氏的手更狠地掐了上去。
林韫被掐得满脸通红,眼见乔氏面容扭曲,血痕蜿蜒而下,衬得面前人宛如恶鬼,她的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得意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