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噬骨,皮肉焦卷,毕剥哀鸣不绝。浓烟裹挟着皮肉焦糊的秽气,争先恐后呛入喉腔。
沈云织被铁钳的手死死钉在滚烫刑架上,视线被血汗糊住,只余刑台下族人的头颅滚落,温热血珠溅上她早已冰凉的足踝。
“江南织造局司库郎中沈氏女云织,以巫蛊厌胜之术镇魇东宫,罪证昭然!奉太子谕旨,诛——九——族!”
东宫内侍总管王德全尖利如鸮啼般穿云裂石的宣判,穿透皮肉燃烧的爆响与濒死的惨嚎,狠狠凿入耳蜗。
恨!
滔天恨意霎时焚尽蚀骨痛楚。
那幅倾尽心血、誉满江南的《百鸟朝凤图》,竟成催命符箓。只因子虚乌有的“巫蛊”,只为东宫与三皇子夺嫡需一枚替罪羔羊借以铲除异己。
沈氏满门,便成了权贵脚下随意碾死的蝼蚁。她的绣艺,她的性命,不过是棋枰上一抹微不足道的血色。
意识沉沦前的最后一瞬,无数记忆碎片如冰锥刺入:三皇子党羽在暗处交换的眼色,还有……一幅她曾为太子宠妃绣制的“避暑行乐图”底稿。
当时只道是寻常园林,此刻串联起太子反常的器重以及别院森严的守卫……一个模糊的真相轰然炸开。
她眦目欲裂,齿缝间迸出毒誓,字字浸血:
“若有来世,吾定以金针为刃,经纬作局,剥尔皮,噬尔骨,令尔等……血债血偿!”
暮春,细雨成织,笼罩皇城森严的轮廓。宫道青砖浸得湿亮,泛着蟹壳青的冷光,倒映出朱墙琉璃瓦沉寂的影子,恍若一潭死水,不知吞噬了谁的命运。
一辆油壁小车碾过水洼,泥点飞溅,湿了车辕旁垂首侍立宫娥的素色裙裾,几点污痕似宣纸走笔,狼狈洇开。
行至宫门拐角,引路内侍稍顿。车轮辘辘声里,一辆通体玄黑、形制透着沉凝气度的马车自侧方缓缓交汇。两车车窗在雨帘朦胧中短暂相对。
萧珩指尖拂过书页,车驾轻晃,无意抬眼,瞥见对面窗棂里怀抱绣屏的少女,眸光微敛,苍白似伶仃白荷。
两车错身而过,各自驶入深宫,唯余雨声淅沥。
“呃——!”
锥心剧痛猝然攫住心脏,沈云织蓦地睁眼。
烈焰焚身皮开肉绽的酷刑俱已消散。入目是摇晃车顶,待选秀女规制的浅碧色宫装,以及怀中紧抱的那架尺余宽檀木绣屏。
指尖传来紫檀温润微凉的触感,真实得令她发颤。
她回来了!回到这踏入皇城死地、献上这幅催命绣屏的当口。
心腔如擂战鼓,几欲撞碎胸骨。前世焚身之痛与灭族之恨,如汹涌岩浆在四肢百骸奔突冲撞,几乎要将这具荏弱身躯撕裂焚尽。
屏上,《百鸟朝凤图》流光溢彩。雀翎点翠,金线银丝盘绕,孔雀翎羽根根分明,在微暗下亦流转着幽蓝宝光,百鸟姿态灵动,或引颈清唳,或振翅欲翔,拱卫着中央那翎羽华美、仿佛下一刻便要破屏凌霄的七彩凤凰。
针脚细密如云烟,端的是穷工极巧,宛然如生。
只是捧屏的素手,指尖在袖底悄然蜷紧,一方素帕被无声攥住,洇出掌心深痕。
“抖个甚么?”对面端坐的管事赵嬷嬷斜睨过来,声音不高,却似钝刀刮骨,带着积年的刻薄威势:
“宫门未入,便已丧胆?这般形容,辱没沈家门楣,带累了待选秀女的体面,你有几条命担?”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羞辱。
沈云织眼睫低垂,遮住眸底瞬间翻涌的冰冷杀意。苍白面颊上投下两弯浅淡阴影,越发显得荏弱不胜风。
她略稳气息,声音糯软如受惊幼鹿,带着江南水汽氤氲过的微哑,细声应道:“嬷嬷教训的是。云织初次得觐天家威严,一时失仪,万望嬷嬷海涵……”
那声气儿,轻得像春日里轻飘的柳絮,风一吹便要散了。
赵嬷嬷鼻腔里溢出一声冷哼,不再看她,只挑起车帘一角,望向肃杀沉默的宫墙,墙面朱红,亘古无移。琉璃瓦在雨水中泛着冷硬光泽,恍若巨兽闭合的鳞甲,沉沉压下。
帘幔翻飞,光影错落的须臾,马车碾过一块凸起的石板,车身猛地一颠。
沈云织“啊呀”轻呼,身子“不稳”前倾,绣屏险些脱手。她慌忙扶稳屏框,宽袖不着痕迹地拂过屏面繁复的牡丹花心。
一点细微赭石色粉末,借这颠簸之势,悄然滑入层层叠叠饱满欲滴的花瓣深处,了无痕迹。
指尖掠过绣屏背面一处极其隐蔽、几乎与檀木纹理融为一体的细微凸起。
极致恨意与灼心的戾气瞬间噬咬四肢百骸,几欲撕裂,袖中指甲已深深陷进掌心嫩肉,刺骨疼痛才勉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气,换来一丝清明。
再抬眼时,眸中只剩一片被水汽氤氲的、怯生生的茫然。
宫门深锁,兽首铜环冰冷。
层层通禀,验看腰牌。每一步,皆踏在炼狱门槛,亦是她亲手铺设的复仇之阶。
终被引入一处光线昏沉的偏殿。陈年檀香混着尘埃浮动。几个内侍泥塑木雕般垂手侍立。上首端坐的人,面白无须,眼神阴鸷,正是东宫内侍总管王德全。
沈云织依礼肃拜,姿态恭谨:“民女沈云织,今携绣品呈上。”
王德全目光懒懒扫过绣屏,眼底却似蛛网缠缚猎物。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青瓷茶盏,撇着浮沫,啜饮一口,目光如附骨之疽,黏在她低垂的发顶。
“嗯,江南沈家的手艺,果然名不虚传。”他拖长了调子,尖细刺耳,“这百鸟朝凤,看着倒是个祥瑞吉兆,献与殿下,想必也能舒展些眉头……”
话音未落,他手腕倏然一翻,盏中碧汤倾泻如注,挟浓烈恶意,直泼那朵最秾艳的牡丹花心。
“啊!”沈云织短促惊呼,似被这骤变骇得失魂:
茶渍迅速蔓延,丝线遇水,色彩诡谲扭曲。
金红褪去,富丽堂皇的花瓣竟丝丝缕缕晕染开一片沉滞污浊的灰黑,边缘蜿蜒虬结,赫然显出一个狞厉的骷髅鬼面。
“厌胜邪术!”王德全拍案而起,尖声如夜枭啼鸣,几欲刺破殿宇,“好个包藏祸心胆大包天的!竟敢以巫蛊之物诅咒储君!来人啊,拿下!”
殿门轰然洞开,数名披甲持刀的东宫侍卫鱼贯而入,脚步闷响如丧钟。冰冷刀锋瞬间架上沈云织纤细的颈项。
寒气激得她浑身一颤,眼泪扑簌簌滚落,浸湿胸前的衣襟。她似被抽去筋骨,软软跌坐,仰着泪痕斑驳楚楚可怜的小脸,声音破碎得连不成词缀:“大人明鉴!此非巫蛊……实乃……乃家传双面异色绣……遇水方显另一面……”旁人观之,已是语不成调。
“异色绣?”王德全嗤笑,“这骷髅鬼面,狰狞如斯,难道是祥瑞不成?押下去,严刑拷掠,揪其同党!”语带森然。
侍卫得令,粗暴拉扯。沈云织似惊破了胆般手脚并用地挣扎,呜咽如落阱幼兽。混乱中,她足下“踉跄”,猛地撞向一旁的紫铜火盆。
“哐当!”一声闷响,火盆倾翻,通红银丝炭裹挟灼人火星,如泼洒熔金,瞬间溅泼于放置绣屏的紫檀木案。滚烫炭块砸上精贵绣面,“滋滋”作响。
王德全失声,欲扑救已迟。
烈焰“腾”地窜起,橘红火舌贪婪吞噬华美苏绣,金线银丝在火焰中扭曲蜷缩,焦糊刺鼻。狰狞骷髅在火光中碳化、崩解,化为飞灰。
众人皆惊。王德全气得脸色发青,声音因震怒而走高:“竟敢毁证!罪加一等!罪无可赦!”
沈云织瘫坐于地,望着熊熊烈焰,泪眼婆娑,恍若失魂。无人得见,那低垂眼帘下,眸光沉静,寒潭万丈。
焦黑框架行将化灰之际,炭火中,星星点点赤金色光芒凝聚游走,如被无形之手牵引,迅速拉伸勾勒成形——须臾间竟是一张结构精密、部件纤毫毕现的弩机图!
弩臂紧绷,蓄满雷霆。弩箭所指,赫然正是殿内象征皇权的五爪蟠龙金柱,箭簇下方,焦灰中浮现八个铁画银钩赤金小字:“戌时三刻,危在东南。”
殿内死寂。王德全眼珠暴突,难以置信地瞪着那诡异谶语。
“琤——琮——!”
恰在此时,殿外廊下鎏金更漏,传来铜珠落盘的清越之音。
戌时三刻!
“护驾——!!”殿外骤起侍卫统领凄厉变调的嘶吼。
蟠龙金柱东南雕花窗棂外,一支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弩箭,挟刺耳破空尖啸,如暗夜暴起的毒虺,自刁钻角度激射而出,目标直指金柱后、明黄帷幔低垂的御榻!
“叮!”千钧一发,金铁交鸣。御前侍卫统领反应如捷豹,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匹练寒光,精准格开弩箭。箭矢“夺”地一声钉入殿柱,尾羽犹自震颤不止。嗡鸣若死咒。
“擒!”数道矫健如鹞鹰的黑影已扑向东南檐角,短促闷哼打斗后,一个被卸下颌、面如死灰的黑衣刺客如破麻袋般被掼入殿中。
死寂,更深的死寂。
明黄身影在侍卫拱卫下,自屏风后缓步而出。
龙袍下摆纹丝不动,皇帝面色铁青,目光如寒潭深涧,带着洞穿苍生的威压,缓缓扫过惊魂未定的沈云织,灰烬中渐次暗淡的赤金弩图,最终,落定面无人色、抖如秋叶的王德全身上。
那目光,沉凝如千钧山岳。
沈云织深深伏地跪叩,肩头微颤,声音细弱却清晰穿透死寂,带着劫后余悸与恰到好处的惶恐:“陛下恕罪,此乃……臣女家传‘火浣显影绣’……特制药水浸线,遇火矿物显色,方显吉兆……臣女本欲献祥瑞于太子殿下,未料……竟惊扰圣躬,显此凶兆示警……”
她话尾稍滞,“至于前番遇水显异色……亦是此技分支,然寻常只用于显祥瑞……那骷髅之象,丝线恐遭人……动过手脚。”
皇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锁片刻,锐利如刀,刺透皮囊直探魂灵。沈云织伏得更低,额抵冷砖,唯觉后背冷汗涔涔。
良久,方缓缓开口,声无喜怒,字字千钧:“火浣显影绣……朕倒是孤陋寡闻了。”语锋微转,落向瘫软的王德全,“王德全——”
“奴……奴才在!奴才万死!奴才失察!”王德全五体投地,额头重重磕在光可鉴人的青砖上,汗出如浆,洇湿一片。
“太子……心系朕躬,觅此‘奇才’献艺,实乃……用心良苦。”皇帝语气平平,字字重锤,“此女身怀绝技,又‘恰巧’救驾有功……”
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向沈云织:“抬起头来。”
沈云织依言,缓缓抬首。面色苍白如纸,泪痕犹湿,惊惶未定,一双眸子却清冽如秋水,映着炭火微光,澄澈不见杂质。
皇帝看着这张过分年轻荏弱的脸,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探究。终是挥了挥手,恰似拂去尘埃:“罢了,惊吓一场。此女暂留宫中吧。”
一锤定音。
侍卫收刀入鞘,内侍们如蒙大赦,着手清理殿内狼藉。
王德全抹去淋漓冷汗,惊魂稍定,眼底阴狠却如毒液翻腾。他脸上堆起僵硬扭曲的笑,声音切齿“亲厚”:
“沈姑娘当真好一双巧手!好大的福缘!既蒙天恩留用,合该为太子殿下分忧。”刻意一顿,“七殿下新辟了一处暖阁,正缺一顶能辟邪祟、清雅合宜的帷帐,压一压新居的燥气。姑娘这手遇火显祥瑞的绝技,正是再恰当不过。”
俯身,声音压低,威胁毕现,“务须‘尽心竭力’,莫负圣恩,莫再节外生枝!”
“七殿下”三字入耳,沈云织伏地身躯几不可查地一滞,袖底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尖锐刺痛压下心头翻腾的滔天恨意与冰冷算计。
前世零星宫廷传闻掠过心头,那个在夺嫡风暴中全身而退、看似温润无害的闲散皇子——萧珩。
他韬光养晦的外皮下,藏着的可是一柄能斩断东宫根基的修罗刃。
她声音温顺哽咽:“民女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起身时,低垂眼睫遮掩了所有情绪,唇边极快掠过一丝冰封般的弧度。
七皇子,萧珩。
新的棋枰,已然铺展。袖中那根金针无声昭示:猎局已启,经纬藏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