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雨霁初晴,太液池畔水汽氤氲。七皇子府邸依水而筑,白墙灰瓦洗去尘埃,显出一种近乎萧疏的素净。
门庭开阔处,几竿新翠修竹亭亭,雨后青翠欲滴,风过叶梢,簌簌如低语,为这毗邻皇权漩涡的府邸,平添几分刻意的隐逸。
引路内侍步履无声,推开一扇雕着岁寒三友的月洞门,垂首禀报:“殿下,织造局沈姑娘奉召呈送暖阁新制帷帐样本。”
暖阁临水,三面落地雕花长窗半卷湘妃竹帘。窗外天青如洗,一池新荷翠盖初张,粉瓣凝露,亭亭于碧波。湿润水汽携着清甜荷风草木香,幽幽漫入阁中。
暖阁中央,榧木棋枰旁,端坐着一位身着天青色常服的年轻男子——七皇子萧珩。
他正拈着一枚莹润如羊脂的白玉棋子,对着纵横十九道凝神沉思,长睫微垂,投下一小片淡青的影。广袖垂落,袖口银线暗纹处沾着星点朱砂,犹自浑然。
闻禀,他缓缓抬眼。那是一双温润清亮的眸子,恰似寒潭深处蕴养的墨玉,澄澈见底,蕴着经年书卷的沉静,也带着一丝仿佛久病之人特有的疏淡倦意。
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如初春湖面漾开的涟漪,他将棋子轻放回棋罐,声音温和似春风拂过新篁:
“快请。雨后地滑,仔细脚下,莫让水汽污了姑娘的锦绣心思。”
沈云织低眉敛目,踏入这清雅暖阁。怀中紧抱一个素白锦缎包裹的方形物件。一身浅藕荷色宫装,愈发衬得身形纤薄如纸,弱不胜衣。
她朝着萧珩方向行了一个优雅的肃拜礼,螓首低垂,露出一段凝脂般的颈项,声音细若蚊吟,似受惊的雀鸟:“民女沈云织,拜见七殿下。”
“不必拘礼。”萧珩虚抬了抬手,姿态闲雅,目光落在她怀中包裹上,有几分恰如其分的期待,“这便是新制帷帐?有劳费心。”
“回殿下,”沈云织未抬头,双手恭敬地将包裹举过头顶,呈递上去,声音含一丝微颤。
“此帐……以云州冰蚕丝为底,轻薄透光,触手生凉,施以双面三异绣法……一面晴日百蝶穿花,蝶翼薄透,迎光可现七彩霓影……另一面乃雨夜流萤绕竹,捻银线掺夜光丝,暗室自生微芒流转,帐角缀以精编竹节络子,悬于暖阁,或可为殿下消暑添凉。”
她介绍得极缓,声音软糯,偶因“紧张”而微顿,将一个初面天潢贵胄、谨小慎微唯恐行差踏错的官宦女子,刻画得入骨三分。
萧珩含笑接过,解开锦缎,露出一角流光溢彩。他指尖抚过纱上栩栩蝶翼,在透过竹帘的天光里,流转着七彩光晕。动作优雅专注,如品鉴稀世古玩,指腹感受着丝线精密的脉络。
“果然巧夺造化,”他由衷赞叹,指尖无意识掠过帐纱边缘,轻轻擦过沈云织包扎着细白棉布的手背,“尤是这蝶翼之处,光影迷离,妙不可言……嗯?”语锋微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姑娘手上这伤……可是整理绣线时不慎所至?”
沈云织似被灼烫,猛地缩手藏入袖中,头垂得更低,耳根晕开一抹薄红,如同染了胭脂,声音慌乱:“劳殿下动问……是民女愚钝,前日理线……一时不慎被银剪划伤……些许微创,不敢有污殿下清听……”
“女儿家的手,锦绣之源,更该珍重才是。”萧珩未再追问,温言叮嘱,示意侍从将整幅帐纱小心悬于暖阁中央紫檀木架。
轻薄帐纱如流云垂落,在微风中漾开层层涟漪。
萧珩负手立于帐前,微微仰首观赏,笑意加深,清音如玉:“晴则蝶舞翩跹,雨则萤火流照……匠心独运,本王甚悦。置于此间,恰与窗外新荷相映成趣。”
无人察觉,在他广袖垂落的阴影里,一只孩童掌心大小的古朴黄铜罗盘,正被他修长指尖悄然拈着,极其自然地贴向帐角藤蔓缠枝纹。
罗盘中央那枚打磨光滑、本应稳稳指向南北的磁针,竟轻微而持续地“倏倏”颤动。针尖固执偏离原位,正正对准了帐角那几片用特殊捻金线绣成的藤叶。
沈云织似被赞誉弄得局促,下意识欲上前细述,足下却“不慎”被曳地裙裾绊住,身形一个踉跄,手肘“慌乱”地撞上旁边小几一方端溪老坑端砚。
“啊!”轻呼惊惶。
“啪嗒!”砚台翻倒,墨汁泼溅而出,瞬间污了帐角大片藤蔓绣纹,墨色迅速在冰蚕丝上晕染开。
沈云织噗通跪地,连连叩首,哭腔浓重,肩头瑟瑟,“民女粗鄙……毁了殿下珍品……”
萧珩眉峰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旋即舒展,依旧温润从容。他俯身去扶砚台,青竹般清冽的气息随着动作,拂过沈云织低垂的鬓角。
“无妨,墨渍而已,浣洗便是。”他温声安抚,目光却未离那被浸染的帐角,专注中带着探究的兴味。
浓稠墨汁浸透冰蚕丝,丝线吸水微胀。被墨色覆盖之处,竟有极其细微、带着金属幽光的暗金色脉络,随丝线纹理舒展,一点点挣脱束缚,顽强浮现。
蜿蜒交错,如地脉潜行,竟隐隐构成了一幅……水系的雏形?
萧珩拾起砚台,指尖沾染墨迹。未即刻擦拭,抬眸看向地上瑟瑟发抖的沈云织,唇边笑意似乎深了些许,带着一丝玩味:
“沈姑娘这手‘遇墨显形’的绝艺……着实令人惊叹。经纬交错,丝缕成图,变幻莫测。不知这方寸锦绣之间,可能……绣得出江山万里之雄浑,亦或……照得见人心九曲之幽微?”
沈云织心头剧震,几乎控制不住要抬眼去看他那双仿佛能洞彻人心的眸子。
她死死掐住掌心,强迫声线维持惊惶无助,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殿下取笑了……民女只会些穿针引线的微末之技,描摹花鸟已是勉强,岂敢……岂敢妄言江山人心,殿下折煞民女了”
她慌乱欲起身,腰间系着的一个针脚细密、小巧玲珑的碧色香囊,随着她“失措”的动作幅度,系绳“恰巧”松脱,香囊滑落,滚至萧珩干净的皂靴旁。
囊口微松,一粒乌沉沉、不起眼却隐有吸力的磁石滚出,静静停在萧珩脚边。
萧珩的目光,自墨渍下隐现的暗金脉络,移至脚边那粒磁石。俯身,用那沾了墨迹、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拈起石子。指尖传来沉甸的凉意与独特的吸力。
他摩挲着这粒石头,唇边笑意变得玩味,如同勘破了有趣的谜题:“哦?此石……倒也别致。姑娘随身携带此物,莫非……于你那‘家传绝艺’之中,亦为点睛之笔?”“家传绝艺”四字,格外清晰。
一时阒寂,落针可闻。唯余窗外竹叶雨水滴落青石板的轻响,滴答,滴答,如同更漏,敲在人心之上。
这脆弱的寂静被骤然撕裂。
暖阁外,嚣张呵斥与粗暴推搡声如惊雷炸响:
“滚开!东宫办差!误了时辰,尔等有几颗头!”
“奉太子殿下亲笔手谕,织造局妖女沈氏新制贡入七王府的帷帐再生妖异,墨变诡谲!恐与其前日惊驾邪术同源,或藏祸心!为防其祸乱宫闱,此帐即刻查封验看!阻拦者,视同妖党,立斩不赦!”
“七殿下正在……”
“通禀个鸟!滚开!”
话音未落,暖阁雕花木门被“砰”地一声巨响,以蛮力狠狠踹开,门轴呻吟刺耳。
数名东宫侍卫服色、腰挎长刀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闯入,为首者面如锅底,三角眼凶光毕露,正是东宫侍卫副统领赵魁。
他高举明黄令牌,目光如电扫过暖阁,瞬间锁定了悬挂中央那染了大片墨渍的帷帐,如见血食的豺狼,厉声断喝:
“便是那妖帐!拿下!仔细查验,一片纱都不许放过!”
侍卫直扑纱帐,动作粗暴,眼看便要将其扯下撕毁。
几乎同时,萧珩一个极快侧身,颀长身影已挡在扑来的侍卫与看似魂飞魄散的沈云织之间。
那张总是病弱苍白和煦温润的脸庞,第一次清晰地覆上寒霜,如同晴空骤布阴霾。眼眸瞬间凝结千年玄冰,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凝威压,碾过暖阁的每一寸空气:
“本王的竹阁清静之地,何时……成了尔等东宫鹰犬纵马喧嚣、吆五喝六的猎场了?”
暖阁月洞门外,那个一直默默侍立、负责洒扫庭院的哑婢,正僵硬地收拢着方才被东宫侍卫蛮横撞倒的油纸伞。她低垂着头,厚重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紧握着伞骨、指节青白剧颤的手,无声昭示内心翻江倒海的巨澜。
闯入的赵魁迎着萧珩隐含雷霆的诘问,非但不退,反而踏前一步,魁梧身躯迫出沉沉威压。
脸上挤出皮笑肉不笑的纹路,抱拳动作敷衍,字字挑衅:“七殿下息怒,卑职等奉太子殿下严令行事,近日宫闱不靖,巫蛊流言甚嚣尘上,前日沈氏献绣于御前,竟以‘火浣显影’妖术惑乱圣听,更引弩箭惊驾,其行可疑。太子殿下身膺储位,忧心宫闱妖氛未靖,恐有同党潜伏,借机兴风作浪。故严令我等彻查此女经手之物,以绝后患,此帐——”
粗粝手指几乎戳中那染墨帷帐,“新贡王府,骤生妖异墨变,嫌疑昭彰,为殿下清誉、为宫闱安宁计,还请殿□□谅卑职难处,行个方便,容我等查验分明。”
语中虽言“方便”、“清白”,眼神却尽是倨傲不耐,显然未将这以“闲散”“病弱”闻名的皇子放在眼内。身后侍卫摩拳擦掌,只待令下便欲强行动手。
萧珩挡于帐前,目光只落赵魁横肉虬结的脸上。他忽以广袖掩唇,剧烈呛咳起来,单薄身躯摇晃似风中残烛,顷刻欲熄。咳声撕心裂肺,一声紧似一声,苍白面颊迅速涌起病态潮红,气息急促微弱。
“咳咳……此帐……乃父皇亲赐内库冰蚕丝……由本王……咳……亲绘图样,延江南巧匠所制……咳咳咳……”他咳得喘息艰难,一手扶住紫檀木柱,身形虚软欲坠,言语断续,气若游丝,“赵统领执意查探……咳咳……莫非疑心父皇所赐不祥……抑或……疑心本王假此微物……行悖逆之事?”
赵魁眼中轻蔑几欲溢出。果然是个风吹便倒的痨病秧子!空顶皇子虚名。他嘴角勾起毫不掩饰的冷笑,再无耐心虚应,大手一挥,声如洪钟:“殿下言重!卑职只知奉命而行,恪尽职守!余者,一概不知。来人!给我将那妖帐取下!里外细查!片纱不许遗漏!若有不妥,就地焚毁!”
两名侍卫狞笑应声,蒲扇大手带风,直抓轻薄帐纱!其势汹汹,非为查验,分明欲将其撕碎焚灭。
就在那两只粗粝大手即将撕裂帐纱、魁梧阴影已笼罩住颤抖沈云织的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