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柱呛咳、看似摇摇欲坠的萧珩,掩唇广袖如流云骤落!一道冷冽如九幽寒泉的锋芒,自袖底无声滑出。快逾惊鸿。
非刀剑,乃一柄合拢的通体莹润羊脂白玉骨折扇。扇骨温润,乃稀世珍品。
然侍卫触帐刹那,玉扇在萧珩腕底倏然翻点,动作行云流水,带着残酷的美感与决绝的狠厉。
“咔嚓!”“咔嚓!”两声令人齿冷的骨裂脆响,如冰面炸裂。
“呃啊——!”凄厉如鬼魅的惨嚎骤然撕裂暖阁死寂。
只见那两名侍卫探出的手腕,以诡异角度软软垂下,鲜血如泉,自精准切断的手筋处激射而出,温热血点如骤雨,溅于染墨帐纱,晕开朵朵刺目妖异的血梅。
玉骨折扇扇骨尖端,竟无声弹出寸许长、薄如柳叶、寒光凛冽的锋刃,此刻正稳稳抵在第三名欲扑上侍卫的咽喉之前!冰冷刃锋紧贴皮肉,激起一片细密栗粒。侍卫僵立当场,喉结滚动,冷汗浸背。
兔起鹘落,胜负已判。
萧珩依旧立于原地,扶柱之手未动。方才那病弱咳喘之态,已如潮水褪尽。深邃眼眸如寒潭古井,不起微澜。
气息未乱,唯那双温润眸子,此刻深不见底,寒芒如万年玄冰打磨的利刃,冷冷扫过捂腕惨嚎的侍卫与僵立原地、面皮由黑转白、再由白转青的赵魁。
他轻轻一叹,声音平缓,却浸透寒意:
“可惜了……本王这上好苏绣竟沾了此等腌臜污血。赵统领,你东宫的人,手……也太不干净了些。”
赵魁额头瞬间布满豆大汗珠,手下意识握紧腰间刀柄,却觉那佩刀重逾千钧。寒意自脚底直冲天灵,此刻方惊觉,眼前这“病秧子”,其凌厉气势、狠绝手段,竟令他这刀头舔血的悍将亦感窒息般的恐惧。
混乱中,伏于萧珩身后阴影的沈云织,缩向云母屏风后,借屏风遮掩飞速扫视。
暖阁最不起眼的角落,那一直低眉顺目如隐形人的哑婢,眼中骤闪一丝极快极厉的寒光。她猛地自宽袖中掣出一把锋利的修枝银剪,毫无预兆,如鬼魅般无声扑向那顶帷帐,目标精准——帐角那片墨血交加、隐隐透出暗金脉络的关键区域!欲毁磁纹,动作快狠准。
“啊!”沈云织似才自惊恐中回神。她状若不顾一切扑去阻止,脚下却“笨拙”地被曳地繁复裙裾死死绊住,整个人“踉跄”着、以失控之姿向前扑倒,正正撞向那执剪扑来的哑婢。
在旁人看来,此乃弱女子惊骇下的失足。唯哑婢自知,两人衣袂相擦的刹那,沈云织那看似慌乱抓向她手臂以稳身形的素手,指尖精准狠戾地按在其腕内侧合谷穴!一股强烈酸麻感瞬间窜遍整臂,半边身子顿失力道。
“当啷!”银剪脱手坠地,于青砖上跳了两跳。
哑婢眼中溢满惊骇与难以置信,欲挣扎反抗,却惊觉半边身躯麻痹难动。沈云织则借这一撞之势,“惊慌失措”地抱住那染血帐纱,如护绝世珍宝,以破碎哭音哀求哑婢:“别毁它……我……我这就去洗净……”
她紧抱轻软帐纱,跌撞冲向暖阁角落盛放清水的宽口铜盆。在众人或惊愕、或愤怒、或探究、或恐惧的目光下,毫不犹豫地将那帐角深深浸入清澈微凉的水中。
“滋——”一声细微如叹息的轻响。
浓墨与血污在水中迅速晕散纠缠。
下一刻,精心设计的真相,在清水涤荡下,纤毫毕现——
污渍褪去,先前隐约的暗金脉络,此刻清晰完整地显现,非是杂乱线条,而是精密如工笔的皇城地下暗河网络图!
水脉走向、深浅、闸口,历历在目!一条最粗壮醒目的暗金主脉支流源头,赫然标注着一个微小却刺目的火焰形标记,箭头直指——城外太子名下守卫森严的皇家温泉别院!
“工……工坊?!”赵魁失声惊呼,如被扼喉,面如金纸。他再不顾萧珩威压,猛地拔刀出鞘,雪亮刀锋直指抱湿帐的沈云织,目眦欲裂,声音因极恐极怒而扭曲:“妖女!尔竟敢伪造此图构陷储君!罪该万死!来人!拿下她!就地格杀!”
“拿下谁?”萧珩不知何时已收拢染血玉骨折扇,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两柄千钧冰锥,刺向赵魁:
“赵统领,尔东宫爪牙强闯本王府邸,伤我仆役,毁御赐之物在前;今见机密败露,便要杀人灭口、构陷无辜于后?”
他缓步向前,威压如泰山倾覆,逼得赵魁踉跄后退,握刀之手不稳。“此图显于本王帐上,尔口称构陷……莫非意指,本王亦参与构陷储君这等十恶之罪?”
每出一言,赵魁面色便惨白一分,冷汗如瀑。
“七殿下……此……此图有诈,定是妖女……”
“够了!”萧珩断然截断,声如金玉交击,凛然不容置疑,“是非曲直,自有父皇圣裁明断!今日之事,本王必上达天听,此刻,携尔爪牙,滚出本王府邸!若再滞留生事,休怪本王……以‘犯上作乱、图谋不轨’之罪,将尔等就地正法!”
赵魁面如死灰,唇齿哆嗦。看看地上哀嚎手下,铜盆中那催命符般的工坊图,再对上萧珩那双杀机凛然的寒眸,惊怒惧交加,浑身气力尽泄。
他深知事不可为,再纠缠唯死路一条。狠狠剜了沈云织一眼,怨毒如淬鸩之匕,又无比忌惮地瞥过萧珩,终从齿缝挤出:“卑职……告退!”如斗败之犬,携残兵败将,狼狈滚出暖阁,唯余满地狼藉血腥。
仆从噤若寒蝉,默默收拾残局。
萧珩挥退侍从。偌大暖阁,唯余他与犹自微颤的沈云织。水珠顺帐纱滴落,“嗒、嗒”轻响,却如心跳。
他行至铜盆边,微俯身。修长玉指探入清水,轻轻拈起那片承载秘密的帐角。指尖细致抚过水中清晰暗金脉络,目光长久落于那小小火焰标记,久久不语。
“今日……”他忽而开口,声音复归惯有的温和沉静,仿佛方才断人手筋的修罗不过幻影。将湿透帐角自水中提起,水珠淅沥,“让姑娘受惊了。是本王府上疏失。”
沈云织深福礼,螓首低垂,长睫似挂未干泪珠,声音虚弱含感激:“民女不敢……若非殿下神威,民女今日恐已殒命……殿下大恩,铭感五内……”
她微抬眸,怯生生飞快瞥过萧珩袖口被水渍墨迹沾染的污痕,似鼓足莫大勇气,小心翼翼道:“殿下衣袖沾湿了……民女斗胆,替您擦拭……”言罢,带着十二分惶恐,小心挪前一步,伸出微颤素手,以自己洁净袖口内里,去轻拭萧珩那雨过天青袖上水痕。
动作轻柔,小心翼翼。就在那纤细指尖即将触及袖口的刹那——
“叮!”
一声细微、若非寂静几难察觉的轻响。
沈云织发髻间一支固定碎发、毫不起眼的素银簪,竟倏然滑落。簪尖细尾,不偏不倚,正正划破萧珩宽大袖袍内侧一个极其隐蔽、做工精巧的暗袋边缘。
一小撮乌沉沉、细如尘埃的磁粉,自那细小破口处簌簌洒落。
磁粉飘散,部分落于她手中那片湿漉滴水的帐角,另一部分,飘飘洒洒粘附于铜盆中那片被清水涤净的工坊图上。
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骤现——
那些粘附黑色磁粉的区域,原本清晰流畅的暗金水道脉络,竟如被投石的水面般剧烈扭曲蠕动,线条错位,连接点诡变。
不过瞬息,那指向太子别院的刺目火焰标记竟诡谲消失,而那暗金脉络在磁粉干扰下重绘,汇聚勾勒出一个全新、更复杂精密的建筑结构轮廓,其核心枢纽位置赫指——七王府深处的禁地:地宫!
沈云织手僵半空,面白如纸,唇瓣哆嗦,翕动难言,唯眸中盛满极致恐惧茫然。
萧珩脸上那温润从容、如同焊死的面具,第一次出现彻底的凝固,如精美瓷器骤布裂痕。
他缓缓垂首,看向自己袖口被划破的暗袋,又看向铜盆中被磁粉扭曲后、清晰直指己身府邸地宫的图纹,最后,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新淬出炉的利剑,缓缓地、一寸寸地移向近在咫尺、那张写满无辜惊惶的苍白小脸。那目光,深沉如渊,似欲将她每一寸血肉、每一丝细微表情彻底洞穿。
次日。
紫檀木案上,一份明黄卷轴静静躺着——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功懋懋赏,礼重彝章。尔织造局故员沈氏,恪尽职守,夙著勤劬,然遭诬蒙难,深轸朕怀。其女云织,秉性柔嘉,慧心巧思,承家学之粹精,掌天孙之云锦。
前以‘火浣显影’之术,洞烛奸宄,预警刺驾,忠荩可嘉;近献帷帐经纬,暗藏玄机,指陈工坊之弊,裨益社稷。
兹以救驾殊勋,并彰沈门忠义,特加恩典:追复原职,恤其家声。复念沈氏云织,才德兼备,堪为闺范。特赐予皇七子萧珩为侧妃,以彰殊荣,以酬功绩。尔其恪守妇道,襄助皇子,勿替令仪。钦此。”
朱红玺印在烛光下,红得刺目,亦冷得惊心。
夜深人静。沈云织独坐于王府临时拨给的厢房内。案头,烛火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暧昧不明的光影。
她面前宽大绣架上,铺陈开内府新送来的、用于缝制嫁衣的嫣红云锦与璀璨金线银丝。
她没有动针,只是拈起一根细如牛毛、寒光隐现的金针,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锦缎上那繁复华贵的缠枝纹样,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又似在拆解着命运布下的层层迷局。
忽然,紧闭雕花木窗缝隙间,悄无声息塞入一物。带着夜露湿气。
半幅残破锦缎,浅碧底染墨,质地细腻如云——正是暖阁帷帐上被毁的关键一角!边缘毛糙参差,似被蛮力硬生生撕扯。
沈云织拆解金线的手指顿住。她缓缓起身,轻轻捻起那半幅残锦。
烛光跳跃,照亮残锦背面。只见其上,用极细、近乎无色的透明冰蚕丝线,以极其隐蔽的双股捻针法,绣着几行蝇头小楷。绣线巧融锦缎经纬纹理,非凑近烛光细辨,几不可察:
“工坊有诈,速离险地。”
落款处,无名无姓,只绣一只简略却栩栩如生、似欲振翅的靛蓝飞雀。
沈云织瞳孔骤缩。昨日哑婢腕内侧被她惊瞥的飞雀烙印,瞬间清晰浮现!其形态,几无二致。
然其眼中震惊只存一瞬,快如错觉。她面无表情,眼神沉静如古井深潭。将手中残锦,稳稳地、一寸寸凑近跳动的烛火火焰。让那橘黄带热力的光焰,均匀烘烤锦缎背面。
随着热力渗透,残锦夹层之中,竟显一朱砂印痕。
其纹路走势,阳文阴刻的细节……沈云织心头剧震,这分明是前世她在绣坊整理库房时,偶然瞥见的加盖在几卷蒙尘的御赐古籍上的私印纹样。
虽只匆匆数面,但那睥睨的皇家威仪与独特的篆刻风骨,早已被她铭记于心,此刻在烛火烘烤下纤毫毕现——
赫然是萧珩的皇子私印!如烧红烙铁,烫于残锦之上!
烛火“噼啪”一声,爆开细小灯花,光焰猛跳,瞬间映亮沈云织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所有伪装如潮水褪尽,唯余冰封般的冷静与锐利。捻着残锦的手指,稳如磐石,再无半分颤抖。
窗外雨声更骤,飒沓如衔枚疾走的甲士,叩击着这深不见底的皇城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