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子
罢官的日子,远比想象中还要难熬些。
每日除了喝酒看书,便再无他事可做。足不出户多日,人却瘦了一圈。
裴老侯爷心疼不已,絮絮叨叨地劝裴既之出门散心。
裴既之原不愿去,奈何看着老父眼泪汪汪的模样,终是点了头。
许是多年习武的缘故,荒郊野外中,不过一炷香工夫,身后的随从便不见了踪影。
再抬头,竟行至一破庙前。
裴既之正欲折返,却嗅得一股淡淡的酒肉香,不由得循味而入。
只见庙中一和尚,衣衫褴褛,满嘴油光,正啃着鸡腿,旁边酒坛滚了一地,香气四溢。
裴既之微愣----缘是个假僧,酒肉穿肠,还敢盘踞佛门清地。
正好手痒无事,便欲上前给他几分颜色。
岂料,那假和尚身形狡诈,裴既之连他的衣角都未曾触及,反倒被蹭了一身油渍。
假和尚瞧着他,满脸坏笑,一边躲一边喊:“哎哟喂,打和尚了!打和尚了!青天白日,打和尚了!”
裴既之被喊得耳根子不由一红,怒骂道:“你这假和尚,吃肉喝酒,哪里有半分出家人的样子,打得就是你!”,力道也越发猛烈了些。
假和尚也不还手,只是一味地躲闪,喊声得却越发响亮。
倒竟真招来了几个江湖侠客。
他们将假和尚护在身后,直溜溜地瞪着裴既之,怒斥其欺凌善僧。
裴既之正欲分辩,一低头,才发觉自己满身油渍、酒气熏天,再一抬头,那和尚却坐得端正,眉清目秀,闭目念经,俨然一副得道高僧模样。顿时气得脸庞发紫,甩袖离去,余光中,还瞥见那假和尚洋洋得意地做了个鬼脸。
那副贱兮兮、讨人厌的模样,竟像极了一个人——一个他恨得牙痒痒的讨厌鬼。
所幸那讨厌鬼,早就死了。
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夜,那死鬼便寻上了门。
依旧拽着那张二五八万的脸,嬉笑地看着裴既之,若不是知道他已死了许久,裴既之险些分不清现实。
“你来寻我做甚?”,裴既之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他身着白衣,模样依旧十七八岁,面容姣好,让人瞧着便如沐春风般,但是,裴既之并不喜欢他。
“裴兄,你可真是无情,我此番从地府来这一遭,可是要费些银子的。若不是思你,念你,怎会费这番精力?“
裴既之冷笑道,“哦?我可不记得,何时与你交情至深如此?“
“哎,我都死了,你就不能同我说几句好话吗?“
听及此处,裴既之的眼神暗了几分,叹气道:“你素不会平白寻我,说吧,想要什么?“
那少年笑意深了些:“来讨欠条。”
裴既之一怔,眼中带着一闪而逝的复杂。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
白衣少年摇了摇头,忽地凑近,睫毛拂过裴既之的耳廓,轻声吐出几个字。
倏而之间,梦影尽散。
眼前只见父亲鬓边白发添新,眉目间尽是倦色。
-------------------------------------------------------------
平和二十七年冬,金陵起了几起大事。
一则,齐军凯旋,攻下匈奴十余座城池;
二则,徐太傅冤案得雪,昭告天下;
三则,裴小侯爷,死而复生。
皇宫之中,灯影昏黄。
慕容安将手中的奏折掷于一旁,语气淡漠:“第几封了?”
身侧的老太监低眉顺眼,恭声回道:“回禀陛下——已是第五十封了。”
慕容安未语,只是合眸倚坐,眉心微蹙,脑中浮现起数月前殿前之景——
身高六尺的少年将军,身披战甲,长身玉立,目光如炬。
他高举着血色军符与十座城池疆图,长跪不起。
“末将裴既之,今献疆图十城,军符一枚,不求封赏,只请陛下昭雪十年前旧案,还徐太傅满门一桩清白!”
御阶之上,帝王面色微怒:
“你可知----代价何为?”
少年只俯首一拜,道:
“微臣知晓。惟愿陛下厚恤将士。”
此言落地,满殿皆寂。
思罢,慕容安低叹一声,抬手轻揉额角:“方外山近来可曾有异?”
老太监答道:“一切如常。只是近日听闻,徐老七旬寿辰,广宴江湖英贤。”
闻言,慕容安沉吟片刻,拂袖道:“传旨——允裴既之赴方外山调理身躬,限半年,不得擅离。”
-----------------------
半个月后,方外山内,车马络绎,大多是前来贺寿。
出入者虽身份各异,却皆气宇非凡,不乏一些达官显贵。
此等景象,若在先帝年间,断属异事。彼时朝廷与江湖界限分明,素来井水不犯河水。
直至新帝登基,倡言兼容并蓄,江湖门派求学之风遂兴起,方外山又为武林翘楚,自然成了士子求学、权贵结交之地。时至今日,便也不觉突兀。
裴既之年少时,亦曾入山求学,彼时不过十岁,徐长老曾亲授过他一式剑法,虽只寥寥数日,却也算是半位师承。
念及此处,裴既之入山之日,便携寿礼,亲自拜会。
多年未见,徐长老已须发皆白,面容枯槁,浑身萦绕着一股浓重的草药味。他神色淡漠,眼神呆滞,斜倚在藤榻上,脑袋耷拉着,如同村口的老槐树。
直至瞧见裴既之,那双浑浊的眼睛霎时亮了起来,透出一丝欣喜,干枯如柴的双手紧紧攥住他,嘴里还嘟囔着,甚好,甚好。
裴既之虽觉怪异,却也只当其上了岁数,想寻人说话,恭谨地寒暄一番后,又讨要了藏书阁的出入铜令,方才离去。
由于他此番,奉旨养病,所居之处便设在后山,除却两名贴身侍卫,鲜有人至。
虽是清净了些,却比侯府要来得有趣---
譬如,闲暇时可持弓狩猎,尝些野味解馋。除此之外,后山中还藏有一些杂书和稀奇玩意儿,似是前主人留下的,多是些罕见的志怪奇谈和机关锁之类的小玩意儿。裴既之虽素来只读兵书,却也会偶尔翻玩几件解闷。
忽有一日,眼角扫过一本破旧小册,上面赫然写着:《野间杂记》,落款“顾长安”。
裴既之挑了挑眉,随手翻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歪歪扭扭,笔力浮滑。
书中尽是些打野心得与烹饪法门,字缝里还夹杂着些画得极丑的图案。末了,又潦草地添了句:“赠予有缘人!”
裴既之眉心微蹙,神色嫌弃,顺手将其扔到一旁,起身离去。
脑海中,少年的脸却愈发鲜明。
十七年前,那是他与顾长安初见之时。
时值早春,冬寒未散,裴既之入山途中偶染风寒,坏了嗓子,三月不能言语。偏他面若白瓷,生得一副好皮相,那爱胭脂水粉的爹,又给他备了一柜子粉色衣裳,远远望去,好似哪家小娘子出门踏青。
“这是谁家的小娘子?好生水灵。”
稚嫩的嗓音从一旁传来,裴既之抬眼望去,眼前的少年,白色长衫,深蓝腰封,手持一把纸扇,上面写着,“天下第一”四个大字,好生狂傲。看模样不过与他同岁,虽稚气未脱,却仍能瞧见几分俊俏模样,偏他笑得极为轻佻,如同城里常见的纨绔。
裴既之不欲理睬,只是瞪了他一眼。
谁知这人,竟没皮没脸,硬是贴了上来,“我叫顾长安,是方外山的少当家。你若日后遇到什么难处,唤你顾哥哥便是。”
裴既之脸色铁青,当场就要一脚踹过去。谁知那人身形灵巧,一溜烟就不见了。
再之后,这小纨绔便如同狗皮膏药般日日黏着他,一口一个小娘子,甚是惹人讨厌。
同门们起初还将信将疑,时日一久,竟都信了,见他总羞答答地偷瞄,还时不时塞些纸条,暗藏几句“红豆生南国”之类的情意。
于是,年幼的裴既之,生平第一次动了“灭口”的念头。
他索性不再辩解,一门心思练功。来一个,打一个,日子久了,便没人再敢靠近。
除了,那个泼皮无赖。
他招式古怪,毫无章法,偏偏花样百出,令人防不胜防,丝毫也奈何不了。
于是,为了早日解决顾长安,裴既之越发勤勉。
顾长安睡觉,他练剑;
顾长安斗鸡,他练拳;
顾长安爬树掏鸟窝,他就原地扎马步。
就这样,熬到了年末。
三十招后,依旧完败。
顾长安将他搂在怀里,含情脉脉地说道:“小娘子,好生泼辣。”
裴既之耳根一红,只觉得恨极了,誓要将那张笑嘻嘻的脸揉碎了,再踩上几脚才解气。
但,之后,便再也没了机会。
“施主,请留步。”
一阵空灵的女声自身后响起,裴既之方才收了神。
转身望去——
只见,一女僧立于雪中,她身形纤巧,面容清秀恬淡,眉眼间尽是惊讶与怔忡。
霎时,裴既之只觉得思绪万千,却终是化作两个字,“顾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