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州多荒年,两个饼,便可换得与路边女子风流一场。
若怀了,大多自行了断。
堕不了的,便咬牙生了,丢在荒草间,任其自生自灭。
三棍,就是这么落地的。
他自小沿街乞讨,讨不到便挨饿,饿极了便偷,抓到了便挨揍。
故常被人拎着脚脖子倒吊在树上,打得皮开肉绽。
那时,他想,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但他怕死,怕得很,哪怕活得像狗,也咬着牙死命撑着。
所幸,他那不管事的爹娘,倒还给他留了一副好皮相。
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模样越发出挑,唇红齿白,笑起来也甚是惹人怜爱。
十四岁那年,有个年近五旬的妇人倚在酒楼门槛旁唤他,问他可愿当她的干儿子。
他正饿得发晕,便点了头。
那夜,她压在他身上,沉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咬着牙,想着饭桌上的热汤,还有肉,汤很咸,肉很香。
那是他第一次吃饱饭。
再后来,女人总喜欢把他打扮成各种古怪模样,穿长袍,戴玉冠。
他若不从,就得挨一顿毒打;打完,她又抱着他哭。
他不懂,只觉得她可怜,慢慢的,便也学会了讨她欢心。
不过,一年后,那女人却投河自尽了,打捞上来时,已经肚腹鼓胀,泡得发白。他看了一眼,却没什么情绪。
之后,府衙的人便将他捉了去,关进牢里,打得半死不活。
那女人留下的银两也尽数被人收走,转头,又逼他摁下手印,认了个“谋财害命”。
为了活命,他又同讨好女人般,去讨好衙吏,这才侥幸逃了出来,换个身份,继续漂泊。
再之后,他便靠着哄骗城里的贵妇们为生,渐渐地,见识多了,也有了些文采,哄骗起人来,越发得心应手,倒是有几分公子哥模样。
偏命运不济,一次,被旧人识了出来,将他毒打一顿,扔进山中,再次醒来,便见一妙龄少女,笑得羞涩,问他姓名。
他忽忆起年少漂泊时曾听过的一句诗——江上清风,山间明月。
便笑着答道:“徐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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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风醒来时,鼻尖是股淡淡的香气,隐约还带了点胭脂味。
他怔了一瞬,下意识地睁大眼,想要瞧真切些。
妙音眼尖,见他眼珠转动,忙贴了过来,笑意灿然:“公子,您终于醒啦,奴家担心坏了。”
徐清风看清了眼前人的模样,眸色暗了一分,却只一瞬,便收敛了情绪,扬起笑来:“敢问,是姑娘救了在下?”
妙音也不回应,只是羞怯地低下了头。
徐清风目光一转,扫过妙音身上的金钗和绣裙,心下便有了数——这等妆扮,怕是哪家商户养娇的女儿,嘴甜心软,最是好哄。
于是温声开口:“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穆衡,邯郸人士,原是进京赶考,半路遭了山匪,险些丢了性命。此番得姑娘相救,实在是恩重如山。”
妙音却嗤笑一声:“那你以身相许可好?”
徐清风眼底一闪轻蔑,面上却登时泛起红晕,“婚姻大事,须得父母之命。若姑娘不弃,在下自是愿意的。”
“妙音姐姐,你就别逗他了。”,稚嫩的声音响起,徐清风偏头一看,才见一胖一瘦两个小和尚正趴在不远处,手里拎着几张皮影。
“他已经醒了,自是无碍。我们去看皮影戏吧。”
妙音顿时佯作凶道,“看看看!就知道玩!小心我写信告诉寂圆大师。快去将裴既之唤来。”
胖和尚便推了推瘦和尚:“叫你呢,还不快去。”
瘦和尚又推了回去,“不去,你去。”
几番推搡过后,两人便有了怒意。
眼瞧着便要打起来,妙音快步上前,一人脑门上一拳:“再吵,今晚别想听话本!”
两个小和尚登时打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把裴既之拉了过来。
徐清风乍见那男子,只觉身姿清峻,气度沉稳,心里却咯噔一下。
他自认看人极准,却有些看不透裴既之。
妙音对着那男子甜笑:“爷,这位穆公子,说要以身相许呢。”
又朝徐清风坏笑一记:“是爷救的你,怎么样,你可愿许身于爷?”
徐清风尴尬一笑,低头拱手:“原是这位公子相救,多谢大恩。敢问公子名讳?”
“裴。”,男子语调平静,“举手之劳。你可还有不适?”
“多谢关心,已经大好。”
裴既之点点头,掏出怀中玉佩,捧在手心:“公子既醒,当物归原主。只是我素来好玉,见它雕工极巧,便想请教一二——不知此玉出于何处?”
徐清风微一顿,便接过佩玉,眼神不动如水:“这是在下生母的遗物。若裴公子喜欢,尽可拿去,以报大恩。”
裴既之轻挑眉梢,淡声一笑:“既是遗物,怎好夺人念想。”,便将玉佩递还,“还请公子好生保管。”
之后几日,裴既之总是会送些上好的补品,甚至亲自探望。
妙音起初觉着穆衡是个穷秀才,铁定赔了本,自是有些伤心,便不愿过多搭理。但瞧见裴既之甚是热情,不免心下打鼓,觉得这人不似表面那么简单,便日日旁敲侧击,却没从裴既之口中套出半点话来。
直到半月后,穆衡伤势痊愈,除了右腿微跛,倒还真是个翩翩公子,眼瞅着他就要下山,妙音有些着急,日日在裴既之耳旁哀叹,她的银子。
裴既之被她折腾烦了,便说,今晚会有一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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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
徐清风饭后,忽觉睡意袭来,索性早早就寝,想着明日便可离开,倒也睡得安稳。不想睡至半夜,忽觉头顶阴风阵阵,睁眼望去——
只见帐下立一女子,面色雪白,眼泪却殷红如血,直流两行。
虽神情狰狞,形如厉鬼,徐清风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
他忽地笑了,笑得癫狂,竟呕了出来。
但他并不在乎,只随手抹了嘴角,几近痴狂地喊了声,
“香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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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清风?倒是个好名字。“,面前的女子笑容温婉,虽不是什么美人模样,却有种叫人心安的气息。
我原以为她与旁的女子并无分别,不过是贪我皮囊,见我昏迷,生了些怜惜罢了。
她却日日前来,带些甜食话本,坐在床前叽叽喳喳,说些山中琐事,比如谁家狗又咬了鸡,哪家母猫又下了崽之类的,甚是聒噪。
我本不耐这等絮语,却也不知何时,竟习惯了她的声音。
偶尔她也会忽然沉默,眼神飘忽,唇角勾笑,却羞赧得不敢直视我。那藏不住的小心思,几乎要从她的睫毛里蹦出来。
我便心下了然,挑了个雨夜,将她按在榻上,本想着,不过是走个惯常手段,岂料她扬手一巴掌,扇得我耳边嗡鸣。
我怔住了。
却不生气,只是……意外。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与旁人不同。
便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爱书,爱酒,也爱在落雪时独自立在廊下看梅。
她会偷偷塞吃食给小乞儿,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对着墙上的画出神。
可她在山中,并不讨喜,总是会有人莫名刁难,她却只低眉浅笑,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
我越发看不懂她。
于是,我便雇了几人扮作歹徒,将她围在山路间。
她慌张地四下逃窜,眼中尽是惊惧。
我从天而降,将她护在身后,她怔了怔,随即便哭了。
哭得不甚响,我却莫名有些心痒。
那天夜里,她轻轻地吻了我---颤颤巍巍,像只受惊的小兽。
此后,她便毫无保留地将心交予了我。
我心中暗笑她蠢,便总是恶意地提些过分的要求。
可就在她满身是伤,捧着那株贵重药草,哆嗦着塞进我怀里时,我竟头一次生出悔意。
我怒骂她傻,她却张了张嘴,话未落,人便晕了过去。
我抱着她,忽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那一刻,我想着,此生或许真可与她共度余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