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贷部的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送出第一缕带着消毒水味的冷风。

    童雅将第四杯美式咖啡推到桌角，塑料杯壁上凝结的水珠在周临风的贷款申请表上洇出蜿蜒的水痕。

    她蹙眉抽出纸巾擦拭，目光却死死黏在电脑屏幕上——企业征信系统里，"风临科技"的纳税记录像一幅荒诞派画作，2000万年营业额与3.2万增值税构成的诡异比例，让她后槽牙不自觉地咬紧。

    "又一个系统认证的'优质客户'？"她喃喃自语，食指关节重重叩击着键盘，调出工商底档。

    斜射的阳光透过银行总部大厦的落地窗，给她扎得一丝不苟的马尾辫镀上金边，藏青色制服裙的褶皱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膝头那道被丝袜覆盖的旧伤疤若隐若现——那是大二时一次意外留下的纪念，当时的细节早已模糊，只记得有人慌乱中递来的创可贴。

    "童审核，这份申请有雷吗？"隔壁工位的李明探过头，发胶固定的刘海险些蹭到显示器:

    "系统评分92分，张副行长亲自递的件呢。"

    童雅抿了抿唇，鼻翼两侧浮现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这是她进入深度思考时的标志性动作。

    "表面看是完美标本：月入五万的科技新贵，两套按揭房产，注册资本500万的公司。"

    她用红笔圈出工商信息栏，"但实缴资本只有50万，认缴制从来不是财务造假的遮羞布。"

    "现在谁还实缴啊，童姐你太较真了。"李明耸耸肩，转椅发出吱呀的抗议声。

    "那这个呢？"童雅调出电子税务局的截图，指尖在屏幕上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

    "2000万营业额，增值税3.2万——就算是小规模纳税人适用3%的征收率，也该缴60万。这3.2万，连零头的零头都不够。"

    她纤细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银行流水在屏幕上铺展开来。

    "过去六个月，他个人账户的平均月入账是1.8万，其中1.2万来自'美团骑士奖励'，备注里还夹杂着'XX奶茶店打赏'。"

    李明凑近屏幕，领带夹不小心刮到童雅的水杯："这哥们白天当CEO，晚上兼职送外卖？"

    "更有意思的是这个。"童雅放大一张转账记录，瞳孔在显示屏的反光中微微收缩。

    "风临科技转给XX科技的50万'研发经费'，附言栏里写着'奶茶配送费'，而收款方的注册地址位于城郊的城中村美食城。"

    她突然停顿，食指重重按在流水单的某笔支出上，"星星早教中心，地址就在我家小区对面，上周四下午三点十七分，周临风的接单APP显示他在那里停留了47分钟，而早教中心的监控拍到他抱着一个小女孩出来。"

    李明倒吸一口凉气，转椅向后滑出半米远："他有孩子？可申请资料上明明白白写着未婚..."

    "资料？"童雅冷笑一声，将身份证复印件举到窗前，让自然光穿透纸页。

    "你不觉得这照片上的人有点眼熟吗？像不像大学时总在篮球场边给我们送水的那个周临风学长？"

    三楼VIP会客室的香氛系统正释放着浓烈的雪松味，童雅推开雕花木门时，周临风正背对着门俯瞰着脚下的城市景观。

    他穿着深灰色手工西装，衬衫领口随意敞开两颗扣子，露出锁骨下方那道月牙形的疤痕——那是毕业晚会那晚留下的印记，当时的喧闹与碰撞，如今只余下疤痕的形状。

    "童审核？"他转过身，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低音弦，浅棕色的瞳孔在自然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久仰大名。"

    童雅公式化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他掌心的薄茧——那不是常年握钢笔留下的痕迹，而是经年累月攥着自行车把磨出的硬痂。

    她不动声色地注意到他手腕上佩戴的百达翡丽腕表，表带内侧却卡着一枚褪色的塑料手环，美团骑手的LOGO在金属光泽的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

    "周先生，请坐。"她收回手，指尖残留着雪松须后水与外卖保温箱塑料混合的奇特气味。

    周临风落座时，真皮沙发发出轻微的挤压声，他前倾身体，西装内袋不经意间滑出一角黄色的小票——某知名奶茶品牌的骑手取餐凭证。

    "我申请的是200万企业经营贷款，用于AI智能客服系统的研发。"

    他推过一本商业计划书，油墨不均的纸页上，"风临科技"的LOGO印得歪歪扭扭，显然是小作坊的出品。

    童雅翻开面前的文件夹，红笔在"研发团队"页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贵司注册于2019年，但税务记录显示直到2020年12月才产生第一笔收入，这中间长达14个月的时间，您在做什么？"

    "创业初期嘛，都在烧钱搞研发。"周临风眨眼时，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童审核应该知道，科技公司前两年没有流水是常态。"

    "常态到核心团队15人，却只有3人缴纳社保？"

    童雅在笔记本上快速写下"15+15=30"，然后画了个粗重的问号，"而且这3人当中，有2个是兼职的会计和保洁。"

    周临风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掏出手机："我马上让财务整理社保缴纳记录，要不我们先加个微信，方便后续沟通？"

    "抱歉，周先生，"童雅合上文件夹，胸前的工牌轻轻晃动。

    "银行有明确规定，审核人员不能与客户有私人联系。您需要提交的资料，请通过官方渠道递交。"

    "理解理解，规矩最重要。"他收回手机，忽然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不过童审核，我听说您昨天拒绝了张副行长侄子的贷款申请？在这个圈子里，像您这样有原则的人可不多了。"

    童雅的脊背瞬间绷直，办公椅的滑轮发出刺耳的声响。

    "银行信贷审核只看数据和资质，"她翻开新的一页，声音里带着刻意保持的平静。

    "周先生，您填写的公司地址是科技园B栋1808室，对吗？"

    "没错，整层都是我们公司的办公区域。"他挺了挺腰板，袖口的百达翡丽在光线下反射出晃眼的光芒。

    "真是巧了。"童雅抽出一份物业租赁合同的复印件。

    "我大学同学正好在科技园物业管理处工作，B栋1808室实际上是一间50平米的共享办公室，租户姓名是'周临风'，签约日期是2023年10月——这比您公司的注册时间晚了整整四年。"

    会客室的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周临风第一次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喉结在衬衫领口下方不安地滚动着。

    他突然起身走到窗前，阳光勾勒出他紧握的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您说得对，童审核，"他转过身时，西装下摆轻轻扫过茶几边缘。

    "申请材料里确实有一些水分。"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但我真的需要这笔贷款，我的母亲生病了，急需一大笔手术费。"

    童雅挑起眉梢，红笔在"房产信息"页面上敲击出规律的声响："您的申请资料显示，您名下有两套房产。"

    "都还在按揭当中，"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而且现在的房市行情不好，根本来不及卖掉变现。医院那边天天催款，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周先生，"童雅翻开一份户籍调查文件，照片上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眉眼间与周临风有几分相似。

    "根据户籍档案记录，您的母亲在三年前就已经因心脏病去世了。"

    她接着推过另一份文件，那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而这份报告显示，您的女儿患有与令堂相同的遗传性心脏病，现在急需进行手术。"

    周临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震惊的神色，随即化为一抹苦涩的笑意：

    "您连这个都查了？看来我在您面前，根本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尽职调查是信贷审核员的基本工作。"童雅的指尖轻轻划过报告的边缘。

    "我还注意到，您的银行流水里有一笔5000元的转账，收款方是'童氏心脏病研究所'，那是我父亲生前主持的研究项目。"

    周临风的瞳孔剧烈收缩，身体不自觉地向后靠在沙发上，他解开西装外套的扣子，露出里面一件洗得发白的白色T恤。

    "是的，我的女儿星星需要30万的手术费。"他从内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虽然戴着氧气罩，却笑得像午后的阳光一样灿烂。

    "那两套房子早就抵押给了高利贷，每天的利息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童雅的笔尖在纸上停顿下来，一滴墨水落在"骗贷"两个字上，迅速晕染成一个深色的斑点。

    她的思绪瞬间回到了大学时代，想起周临风总是把获得的奖学金分给经济困难的同学，想起他在模拟法庭上为了弱势群体据理力争的模样，那时的他，眼里闪烁着纯粹的光芒。

    "所以你就想到了骗贷？"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用外卖平台的流水伪造收入证明，用共享办公室冒充公司地址，甚至...利用我父亲的研究项目作为幌子？"

    "我没有！"周临风突然伸出手，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传来，和记忆中某个场景惊人地相似。

    "那笔捐款是真的！我从大学时代就开始关注童教授的研究，星星被确诊之后，我...我只是想离希望更近一点。"

    他的突然靠近让童雅下意识地后退，却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在周临风的西裤上，晕开的形状像极了他女儿照片上佩戴的氧气罩。

    "周先生，"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起身整理好面前的文件夹。

    "您的贷款申请将会被正式拒绝，后续风险评估部门会根据规定，决定是否向警方报案。"

    周临风也跟着站了起来，目光紧锁着她："童雅，"

    他第一次没有使用"审核员"的称谓，声音里带着十年前的熟悉温柔。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笔干净的钱可以救星星，你会怎么选择？"

    童雅看着他眼中密布的血丝，想起自己办公桌抽屉深处那张泛黄的合照——毕业旅行时，周临风背着她爬黄山，汗水浸透的T恤上印着"金融为民"四个褪色的大字。

    她没有回答，转身走出了会客室，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显得有些凌乱。

    傍晚七点，夕阳将银行大厦的玻璃幕墙染成温暖的蜜糖色。

    童雅走出旋转门，一眼就看到周临风靠在一辆共享单车旁，手里小心翼翼地捏着两杯咖啡，美式咖啡的杯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像极了他眼眶里强忍着没有落下的泪水。

    "童审核。"他迎上来，晚风将他的领带吹得轻轻晃动。

    "给你带了杯美式，不加糖，对吗？"

    童雅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若隐若现的外卖手环上："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美式？"

    "猜的。"他眨了眨眼，夕阳的余晖在他睫毛上跳跃。

    "像您这样严谨认真的人，应该都不喜欢太甜的东西。"

    她没有接过咖啡，公文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周先生，我们之间除了贷款业务，没有其他可谈的。"

    "我不是来谈贷款的。"他固执地把咖啡塞到她手里，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手背上的旧烫伤——那是实习期间她不小心打翻开水，他用手替她挡住时留下的疤痕。

    "我只是想和你聊聊...大学时候的事情，你总说我泡的茶太甜，说苦一点的东西才够清醒。"

    童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她低头看着咖啡杯光滑的表面，自己的倒影和周临风的身影重叠在一起，模糊的影像让她想起十年前在图书馆里，偷偷瞄向他时，玻璃窗上反射出的青涩模样。

    "我的女儿星星，"周临风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有些飘忽。

    "和你小时候一样，喜欢把糖包攒起来，拿去喂院子里的蚂蚁。"

    童雅猛地抬起头，看见他眼中的光芒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带着微弱却执着的希望。

    远处传来早教中心放学的铃声，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跌跌撞撞地扑进周临风的怀里，脖子上挂着一枚银色的"心"形吊坠——和她抽屉里那枚一模一样，是大学毕业时周临风送的情侣饰品，他当时笑着说"等我以后赚够了钱，就把这颗心给你补全"。

    "周师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明天早上九点，把星星的全部病历资料和所有欠款凭证，送到我的办公室来。"

    周临风愣住了，浅棕色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但是我警告你，"童雅紧紧握住手中的咖啡杯，滚烫的温度透过纸杯传来，灼烧着她的掌心。

    "如果资料里再有任何一点谎言，我会亲自把你和你的贷款申请，一起送进银行的风险黑名单，甚至是监狱。"

    晚风吹起她的马尾辫，周临风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替她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却在中途缓缓停住。

    童雅转身走进地铁口，手中咖啡杯上的水雾渐渐洇湿了她的工牌，"审核员"三个字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如同周临风西装内袋里那张被汗水反复浸透的手术通知单，模糊了真相与谎言的边界，也点燃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