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走到尽头,二人拾阶而上,缓步迈入月下的山崖。
此时的崖岸空旷阒静,并无白日里云雾缭绕、烟光叆叇的仙家气象。驻足远眺,除却远处墨散的层峦,所见唯有一月、一石、一木。月光从虬松的枝叶间漏下,于树底青岩上泛起清冷的光泽。
于清明提襟一跃,盘膝坐上青岩。江月寒也不甘示弱,飞身跨至石前,伸手索要道:“酒呢?”
他理直气壮,于清明也不恼,轻轻一笑,抬手虚握。一盏白玉杯从他掌心化出,杯中佳酿凝碧透白,甫一现形,便流溢出香气满怀。
“只有一杯?”
江月寒皱皱眉,佯作不满,抬手便抢。于清明却悠然一抬臂。玉液倾时泼洒而出,顺着他的动作,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江月寒一急,正要去接,于清明又拂袖生风,将那线琼浆打散为无数水滴,以二人为中心,向四下散射而开。
眼见美酒近在咫尺,偏又难以触及,江月寒心痛不已,也顾不得和他理论,登时运步如飞,翻腾翔舞,将附近的酒液接入口中。
可人速再快,终不及水滴奔行。眼见得其他的酒珠越飞越远,他情急之下又拔剑出鞘,手中寒锋在漫天珠帘里穿行,搅动无数气流,将酒珠卷得七零八落,由方才的烟花漫射,改作了乱溅姿态。
他初用剑,对剑法并不熟悉,勉力之下,反而更改了水滴本有的轨迹。眼见得那些酒珠晃荡行将坠地,他更显焦急,运剑之势愈快,直到从掌下翻飞的白刃中,窥到一丝不寻常的波动——
似有无数根莹亮的细丝贴附在剑刃周边,略一错身,便稍纵即逝。光影于细丝间忽闪忽灭,骤而通透如月光,骤而晦暗如雾波,缥缥缈缈,轻盈无限。
就在他察觉出细丝的那一瞬,周围的气流顿时凝固成形。展在他面前的,是铺天盖地罗织成的一张密网,也是横亘在山间的无数琴弦。无论是月光流云、夜风薄雾,还是两人鼻息的吐纳,都在其中显露无疑。哪怕最轻微的移动,都会拨动附近的细丝,发出数声清脆的叮咛。
而那些酒珠,也已化作缀在整张弦网上的点滴晶莹,只需眼视耳聆,便可预判出它们将飞往何方,落向何地。
刹那间,江月寒耳目澄明,手中剑挥洒自如,游似龙蛇,漫如雾电。待得身停,已将所有酒珠揽在剑上。
他举剑昂首,一线玉露滚滚而下,大珠小珠,通通落入口中。
江月寒一揩唇角,满足地笑了起来。
“好酒!”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妙极!”于清明拊掌一笑,“没想到稍一提点,你便领悟其中真意,学会了用剑。如此天赋,若不是掌门钦定了授课进程,只怕不消几晚,你就能学遍本派了。”
江月寒随手挽了几个剑花。果然,比起方才的凝滞,此时运剑已流畅许多,惊喜之余,又不忘道宗规矩,立刻就要俯身深作一揖。
“谢……”
话音刚出口,就被于清明阻拦:“我教了你六年心法,又花了半年来演示身法步数。若每样都拜,你要拜到何时?”
“何况……”他轻轻一笑,如春风朗月,“我只是想饮酒赏月,幸好有你相陪罢了。”
江月寒挠挠头,索性不再拘礼,抬腿跃上青岩,寻了个平坦处躺下。手枕叠起的双臂,遥望向漫天清辉。
见他真赏起月来,于清明忍俊不禁,顺手又化出一樽白玉壶置在青岩上,给自己斟了一杯,又把剩下的全给江月寒推了过去。
“此酒名为‘醽醁’,是我家乡特产。依丹符长老嘱咐,我又往其中添了一味抚心草,一味云海棠,如此一来,便可凝神静气,稳固修为。我只饮一杯就够,其余的,都由你代劳吧。”
“乐意。”江月寒揽过酒壶便往嘴里送,临近了,却又突然想起什么,问,“师兄,你可知这山上,有谁娶妻生子的?”
于清明没想到他会有此问,不由一怔:“何出此言?”
江月寒简略讲述了白日里见到千羽芒和姬景的事情。“他们提到,她父母是在这瑶华巅上结缘……”江月寒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回想着所见所闻,“后来……宁聪说有人闯山,有人偷了地图。我总觉得,有什么关联。”
“哦?一向淡漠世事的小寒,竟也探问起这些来了?”
于清明眉峰一挑,语露促狭,但对他的所问却十分谨慎。
“若能高居瑶华之巅,必是入道之人,又怎会拥有妻儿?数遍九州三岛,我只听过昔日东海青屿掌门申屠溟这一个不曾绝尘的,但他也是成婚在先,做掌门在后。至于其他人,并未有类似绯闻。”
“这么说来,那个少女的身份,并不简单了?”江月寒思忖道。
“所见略同。”于清明品酒的姿势一顿,眉间稍蹙即放,“不过,瑶华山满是祖师所设的伏羲法印,出入仅靠山门那一处。有宁聪镇守,夜间封锁后便无人可过。就算他们偷了地图,怕也无计可施。”
江月寒松了口气。略一迟疑,他没有告发宁聪的寻衅之举。毕竟自己能留在山下已属不易,何必再让师兄为难?
心念既定,他将一切琐事抛诸脑后,只畅意饮尽壶中酒,观山月颠倒襟怀开。
正值微醺之际,忽听得一阵远钟。金声长振于群山之间,惊起数只栖夜的鸟,斜斜一行飞进月盘。
于清明稍一分辨,起身道:“是宵禁之音,我们该回去了。”
糟,宁聪该点人头了!江月寒心想。他掷下酒壶,鱼跃而起,与于清明匆匆作别。二人一个向上,一个往下,兔起鹘落,运步如风,各往住所奔去。
应付了宁聪,又再三确认了封锁山门的符印完好,江月寒这才安心,走回柴房,缩在角落的破席上,渐渐陷入梦乡。
今夜梦里,有酒有剑,有月有花,还有一处高高的山崖。崖壁之下,是壮阔的海,滚滚的浪……
正当他沉浸在旧日风物中时,却有一阵仓促的步声从岑寂的夜色里传来,如同一道冷匕,直直刺穿他的耳膜。
他猛地惊醒,喝问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