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婞从没和哥哥分开过。
家道中落父母闹离婚那会儿没有。那时候十岁的钟屹抱着四岁的她,躲在他们共同的房间,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囡囡不要怕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是这么许诺,也是这么做的。
父母离婚后很快有了各自的新家庭,记忆中恩爱和蔼的面目和舒适富足的日常迅速淡去。小小的钟婞脑袋容量有限,长大些再去回想,那些快乐的时光像蒙上尘埃的水晶球,唯一清晰的是哥哥牵着她的手,哥哥念故事书的声音,哥哥落在她额头的晚安吻,哥哥的一切。
上小学二年级那年,钟婞顶着揍人时没注意擦破皮的胳膊和膝盖回家,在钟屹紧张的问话中嚎啕大哭,磕磕巴巴地向他抱怨同学或恶意或无心的话。
“哥哥,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爸爸妈妈要离婚,为什么他们不要我们?”
“囡囡是野孩子吗?没有爸爸妈妈要的野孩子吗?”
她从那一天开始尝到怨恨的滋味,怨恨面貌已经陌生的父母离婚家庭破裂,怨恨别的小孩都有的她却没有。
可她看到哥哥心疼地哭了,紧紧地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脸颊。
哥哥的泪珠掉落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流进嘴巴又咸又苦。哽咽着说出的对不起断断续续,像哥哥的心脏碎成一瓣一瓣喂进她的肚子,让她的内脏一起绞紧,一泵一泵抽走肺里的氧气。
她忽然觉得没有关系了。
全世界的小孩除了她都有爸爸妈妈没关系,哥哥也没有,他们是一样的,只要哥哥和她一起就够了,她为什么要管其他人。
那一年生日钟婞闭上眼对着巴掌大的小蛋糕许的愿,一如既往是钟屹给她的诺言。
她吹灭蜡烛,悄悄赌咒发誓钟婞绝不会恨钟屹。怨恨的味道好难吃,哥哥总是心疼她,一定不舍得让她吃苦头。
钟婞很小就会以有个非常非常爱她的哥哥为荣,那时候是,之后也是。
钟屹百分之二百灌注在她身上的珍爱是她骄傲的资本,哪怕随着他们长大父母对他们的付出越来越不情愿越来越敷衍,生活条件始终好不起来,钟婞依旧可以半点不自卑,抬着下巴刻薄地对待除了哥哥外的所有人。
被血亲饱含爱意无条件用心血浇灌的人爱和恨都足够浓烈,足够极端,也足够自我。
所以钟婞在短短几次打完人后趴在哥哥怀里哭的经历后,迅速掌握了以一己之力孤立全世界的技能,平等地看这个世界的每个生物不爽。
看她不顺眼的人说她冷漠、傲慢、恶劣,但钟婞对此嗤之以鼻。
她一直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四岁之前是蜜罐里的公主,四岁之后仍然是哥哥捧着哄着的公主。即使有人指出她戴着的王冠是纸做的,她也会得意洋洋地说那是她哥亲手做的。谁觉得她假都无关紧要,在她和钟屹的世界里钟婞永远货真价实。
钟屹可以为妹妹付出一切,钟婞从来都心知肚明,同时理所当然地享受。
她信任钟屹比信任自己还要多,钟屹说他亏欠了她,她就相信。钟屹说囡囡不会有错,都是哥哥的错,她也相信。
钟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是钟婞的世界运行的模板,他是钟婞的人生游戏里的伴生品,理应从钟婞出生伊始陪伴她到人生结束。
他许诺永远和钟婞在一起,发誓永远会保护钟婞,钟婞当然相信。
她真的以为会有永远。
钟屹从没有骗过她,第一次骗她,就让她吃了这辈子最大的苦。
俗套的阴雨天,俗套的剧情,俗套的大货车撞上公交车,俗套的爆炸,俗套的鲜血汇入水洼流进下水道。
不俗套的是,钟婞胸前、腿上留下了长长的疤痕,那是她撑着一口气爬出车窗活下来的代价。
而钟屹,把生命永久地遗留在了二十岁的下雨天。他把妹妹推向生门,然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骗她。
他说,囡囡不要怕。
没事的。
哥哥不会有事的。
钟婞再一次相信了他,昏过去前她听见了救护车的鸣笛声,心想,哥哥总是对的。
她如此信任哥哥以至于当她被告知钟屹的死亡时,她笑着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真痛啊。
原来不是噩梦吗。
后来的事情钟婞记不大清了。
赔偿、死亡证明、注销户口。爸爸很早就留下一笔钱出国杳无音信,远在另一个省的妈妈用最快速度赶过来陪她。她和哥哥本来已经有了独属于他们两个的户口本,没想到短短一年,她又回到了妈妈的名下。
当时她攥着哥哥冰凉僵硬的手说了什么呢?等哥哥火化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怎么拒绝了妈妈带她走不肯离开这里的呢?为什么就那样接受了供奉菩萨的佛龛中多摆上了一幅遗像、一个木盒子呢?
一桩桩,一件件,也如同童年的回忆变得模糊了。只是这一次罪魁祸首不是时光洒落的尘埃,蒙住它们的是死亡的阴翳。
说亲人去世后生活如常是骗人的。
钟屹死后的三个月二十七天,雨季告一段落,这个潮湿的城市迎来了炽热的夏日。
而钟婞恍然发现,她再也无法正常地生活。
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家里是一场漫长的凌迟,她和哥哥的房子好小好小,小得她看见的每一寸空间都有哥哥的影子。
有时早起上学,她半梦半醒中会错觉哥哥还没有死,直到脱口而出的呼唤在房间突兀地回荡,戳破了空气的同时戳破了她的臆想。
她对着镜子洗漱,洗手台上放着另一个牙刷,心里想着她也许会停留在这个埋葬了哥哥的地方直到死去。
也许,只是也许。
钟婞没有再发誓了,也不再说永远。
时间会美化记忆,更何况钟屹是切切实实地对钟婞好。
他们一母同胞,同根同源,血缘锻造出相仿的骨骼和皮囊,亲密无间的十四年赋予更深的纠葛,钟婞清楚这世上绝无可能有第二个爱她爱得和哥哥同样深的人。
在失去钟屹不久的那段时间,钟婞不是没有想过干脆一了百了。她真的提不起活下去的兴趣,一个人生活太难太苦,没有哥哥在身边,她才发现她根本忍受不了在过去只是平平无奇的小插曲的琐碎杂事。
但她还是活下去了。
傲慢的、自我的钟婞其实有很多害怕的事物,死亡是个中翘楚。
过去她总能想尽办法甩开它们,这次也不例外。
钟婞从幼儿园起,就习惯回到家后把一天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告诉哥哥,他死后,就变成坐在佛龛前跟他自言自语。
每天钟婞自顾自口述完她的“日记”,偶尔会静静地多待一会,然后很小声地问哥哥,你会怪我胆小吗?她知道她每次都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得寸进尺地说,哥哥我不是胆小鬼,我比谁都勇敢。
相片上的钟屹是微微笑着的——很难得。是因为他十六岁拍证件照的时候,钟婞在摄影师背后朝他做了个特别丑的鬼脸——这成了他赞同钟婞的证据。
他的遗物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忠诚地践行着让主人妹妹开心的使命。
大概人都是会变的,心态会变,感情会变。钟婞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哥哥的爱一天天浓厚,接着在某一天某个时刻盛极必衰似的一天天变质,扭曲成她从未想象过的丑陋样子。
生离死别的悲伤和痛苦被时间酝酿着酝酿着不断膨胀,不断回忆他的好重温他的爱不断想念,最后竟然发酵成了怨恨。
怨哥哥的死伤害她的心,恨哥哥发誓保护她一辈子却食了言,叫她日日夜夜肝肠寸断,孤枕难眠。
钟婞违背了七年前生日立下的誓言。
她和钟屹不愧是兄妹,结伴成了背叛彼此的骗子。
从梦中惊醒,摸着脸上滚烫的泪水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时,钟婞甚至会狠心地想,要是能忘记哥哥就好了。要是她从没有哥哥就好了。
不记得,就不会伤心。
从没有,就不会失去。
“自以为是!自大狂!”钟婞死死盯着哥哥的遗像,说出口的话语不再是平静的柔和的,而是尖锐得好像要剜出谁的心脏。她愤怒地想,黑白灰的颜色怎么会那么刺眼呢,“混蛋钟屹,谁让你替我死的?我求你救我了吗!”
钟婞有几次气极差点想把遗像砸了,可动作无一不是停滞在高高举起,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
“……我恨你。”最终钟婞冷冰冰地说,指甲掐进手心,“恨”字像是从喉咙射出的利箭,恶狠狠地刺进她自己的胸膛。
她感觉胸口很难受,仿佛吞进一块铁,闭上眼沉默了许久,去平复急促的呼吸。
最后的最后三根香重重杵进香炉厚厚的香灰里面,缓慢升起的青烟模糊了相片上那张和钟婞七分相像的脸。
温和的,幸福的,笑着的。钟婞的哥哥的。
死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