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
‘囡囡。’
钟婞蓦地睁开眼,胸脯剧烈起伏。她深吸了一口气,熟稔地将混沌的梦境抛至脑后,掀开空调被起身。
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展示着时间,“06:22”,对于假期中的准大学生来说还很早,但她并不打算再睡下去。
高中三年养成的生物钟没那么快改变是其一,其二,她不想继续做梦。
最近她常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总是梦见一个……早就慢慢淡去存在感的人。
天光将现未现,朦胧的晨曦被薄薄的窗帘过滤,在钟婞踩上地板的脚面镀了一层灰蓝。
她打开厕所的灯,白炽的光登时挤满整个空间。
洗手台上只摆着一份牙具,钟婞耷拉着眼皮,边和困倦作斗争边飞快地完成了洗漱。
洗完脸倒是清醒多了。钟婞瞪着困意未褪而酸涩的眼,看着镜子有些怔愣。
镜中的女孩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毛细长,眼型秀美,有一对在光亮下依然幽深的黑色眼瞳。
过少的皮下脂肪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一些,眼底的青黑和苍白的皮肤为这张冷冽的脸抹上些许忧郁。即使鼻头、眼眶被冷水刺激得泛红,除了没戴眼镜的高度近视患者,也不会有人能把这副美人皮的所有者视作柔弱可欺。
钟婞微微压下眉头,柔和的上目线折出锋利的线条,眼型愈发狭长,像极了……
心脏传来不适的讯号,连同胃部一起紧缩,“啪”的一响,她面无表情地按下旁边的开关。
在视野由于光线的骤然变化而陷入黑暗的几秒里,钟婞没有发觉她随手摆放的漱口杯底部有一大半悬空。就在快要失去平衡的那一刻,它忽然像被摁下暂停键一般顿住了,然后,悄无声息地向内移了移。
拖鞋的趿拉声越来越远,漱口杯安然地立在洗手台上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钟婞不习惯早上开灯,客厅现下就只有浅淡的晨辉充盈着,勾勒出家具影影绰绰的轮廓。
一片昏暗中,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拇指用力,指腹重重碾过滚轮,“嚓”一声,火苗点燃了线香。
猩红一闪而过,青烟颤颤巍巍地逃逸,随着作揖的动作上下凌乱浮动,最后安然地定在佛龛面前袅袅婷婷。
钟婞闭着眼,双手合十片刻,才抓起墙上挂着的钥匙出了门。
拉闸门年久失修,活像车轮锈了几十年的火车吭哧吭哧撞上门框,刺耳得要命。
声控灯应声亮起,钟婞面不改色地拧动钥匙,转了两圈拔出来,塞到上方的春联后边。
春联写的是常见的祝愿:出入平安。
不平常的是前两个字端正有力,颇有风骨,后两个字笔画却稚气得很,粗细不一的墨迹撑起了一对七零八落的“平安”。
视线定在上面两秒,她垂下眼,鞋跟轻轻落了地。
刚走出一步,鞋头就碰到了什么。钟婞动了动鼻翼,嫌恶地皱起鼻子,抬脚一踢,脚边的障碍物丁零当啷地滚动,撞在墙上发出脆响。
“发瘟的死酒鬼……”她低声骂了一句,跨过地上散落的酒瓶,从口袋摸出一部震动中的老旧手机,款式像是五六年前的流行款。
白色机身上贴着的卡通贴纸已经磨损得快看不清原来的颜色,沉默地压在主人掌中。
垃圾电话。
钟婞毫不犹豫挂掉,漫无目的地翻看起通信软件。
一条新信息提示弹了出来,来信人备注的是“妈妈”。她有些惊讶地点开,对话界面中,显示的上一次聊天时间是两个月前。
[妈妈:Ciel,今晚有时间和我们吃顿饭吗?]
拒绝的话语在她没回过神来时已经组织完毕,只待她指头一戳就能发送。但某种隐隐的预感让她删除了它们,打出与之相反的回复。
[幸女:有。]
[妈妈:那我晚上七点钟去荔川接你。]
[幸女:好的,谢谢。]
[妈妈:没事。(微笑)]
对话戛然而止。钟婞出神地盯着那个表情,目光不自觉移开描摹着边缘向中间蔓延的裂纹,它们像一张张拙劣粗糙的蛛网,蛰伏在亮着光的屏幕上。
也许该换个新手机了。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这些年她省吃俭用,父母给的抚养费没有花多少,一有闲就去做兼职,经年累月下来竟然攒出一笔很宽裕的数目。
换个手机而已,绰绰有余。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贴纸,直到去菜市场买完菜回到家,钟婞也没再动换手机的念头。
正好是上一份兼职结束的空档期,钟婞索性把找新兼职的事情暂时放到一边,从茶几下的抽屉翻出一套影碟,抽出第一张塞进CD机。
这套影碟录的轻喜剧悬疑电视剧她看了很多次,剧情都能背下来了,每次重温却也没觉得无聊,总能静下心再看多一遍。
时钟的指针机械地颤动着,一圈一圈走过了几个钟头。
影片中的主角和伙伴又一次侦破案件时,忽然响起的电话铃打破了安宁的氛围,钟婞接通妈妈打来的电话,起身走到CD机前拿出了发热的影碟。
“我在家,”她单手把影碟放回保护盒,“好,现在下去。”
五分钟后,夕阳在钟婞脚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她抬手将鬓发捋到耳后,朝降下的车窗笑了笑。
驾驶座的女人微笑着摘下墨镜,露出和她相似的眉眼。
“Ciel姐姐,你来啦!”后座的车门打开了,十一二岁的女孩在另一侧座位探着身挥手,笑出一口戴着金属牙套的牙。
“佳炀,”钟婞坐进车里,拽出安全带扣上,“好久不见。”
落日余晖照进车窗,从车头掠到车尾,钟婞偏着头望向窗外,黑沉的眼珠宛若迷你黑洞,湮灭周围所有光线,瞳孔的焦点不知道落在了何处。
–
钟婞知道有一天身边的人会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可不论这种或长或短期限未知的离别上演多少次,她还是会感到抗拒。
她下了车,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深呼吸。幸好有路灯尽职尽责地亮着橘黄灯光,她难看而僵硬的神色得以扮作虚假的温情。
“再见,妈妈。”她说,微微张开双臂顺从地接受了母亲已然陌生的拥抱。她是笑着说的。哪怕她知道她们很难再见。
转过身,嘴角便难以维持礼貌的弧度,钟婞慢吞吞地上楼,轻缓的脚步声没能让声控灯亮起。
她在绵长的黑暗里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该是她的庇护所、她安居的港湾成了她无法面对之处,如果不是天色已晚她甚至不愿意打开灯,不愿意视野里挤进这间寂寥的屋子。
久违地,钟婞坐在了佛龛前,望着那幅遗像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念起很久没说出口的名字。
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木地板晚间少有的凉意在此时仿佛寒冬腊月的霜,顺着接触的部位飞快冻结,一寸一寸包裹她的皮肤,令她脊背生寒。
“钟屹。”
简短的名字是咒语,声带颤动着在舌尖颠来倒去跃起一股吐息,引得压抑的情感在心房作乱,左冲右撞要冲破逃避的枷锁,叫她语塞,叫她有苦难言。
“妈妈不会再来看我了,她要和她的家庭一起定居海外。”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又能平静地说话,语气认真得好似在请教她的人生导师,“这里还有值得我留下的人吗?”
“只不过五年,但是我已经无法继续待在这里了。”
“我没有应承过谁,所以即使离开也不算食言吧,哥哥?”
那双黯淡的眼睛,只是沉默地目视前方,不会眨动眼皮,不会低垂怜悯,更不会盈满哀色,为他视若珍宝的妹妹、这一刻难过得快要压不住哭腔却不能得到安抚的妹妹流半滴泪。
钟婞在那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分不清到底在向什么人索求一个答案。是她自己吗?还是一个化成灰的人?
有一瞬间,她好希望谁能请求她留下。
可是这间房子如此安静,只有一阵无口无心的风抚过她的头发,久久停留在她干燥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