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钟婞神色恹恹,躲在宽大的伞下。
蓝色伞面投下的影翳涂抹她的皮肤,情绪操控着隐形的笔锋将忧郁从她的眉尖眼梢晕染开来,浓得几乎要沉沉坠下水珠。
下雨。
她站在一家影音店前,口袋揣着刚买下的碟片。
身后关闭的店门内隐隐传出音响播放的歌曲,歌手喁喁轻唱情意万千,奈何被贴满海报的门无情地削弱了动人的哀伤,只余下轻飘飘的余韵涌入钟婞的耳道。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
将你共我分开
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
似是故人来……”
该死的,下雨天。
这音乐很快从她身旁远去。钟婞一个大跨步越过路上的水坑,去赶那倒计时短暂的交通灯,并不如何在意脚下那双褐色长靴在疾行中沾上几滴污水。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大概有写着不宜出行吧。她不悦地皱了下眉毛,否则在这个早上还是艳阳天的日子里她怎么又碰上下雨。
“天气预报……”路人和同伴的交谈与她擦肩而过,“……来台风……”
钟婞捕捉到了这只言片语,脑中闪过昨晚电视上播报的消息,脚步微顿,改道去了超市。
是了,怪不得天气无常。要来台风了。
她大包小包回到家,开始用胶布在窗户上贴“米”字。忙活半天倒退两步打量,歪歪扭扭,实在是丑得可以。
随便吧。她啧了一声,走到下一扇窗户前。
门铃响起的时候钟婞正把胶带丢进抽屉,从拎回来的塑料袋里摸出一包烟拆开。听到门铃,她推开猫眼盖看了看,打开门。
郑慧旻戴着副墨镜,很潇洒地插兜站在门外。
“看得见吗?”钟婞侧身让她进门,不咸不淡地问,“我们楼道的声控灯不怎么灵敏。”
“我没瞎到那种地步。这楼的灯七八年前就这鬼样了,竟然能撑到今天不报废,也是很神奇——维修工都是吃干饭的吧。”郑慧旻摘了墨镜,熟门熟路地在圆木桌旁坐下,一抬头佛龛近在咫尺,浓重的香火味熏得她鼻子和眼睛发干。
幸好这地方没装什么烟雾报警器。她沉默了一会,还是不能接受钟婞家和寺庙一样青烟缭绕仿佛下一刻就要佛音绕耳的气氛,站起来换了个位置坐。
钟婞没搭理她,拿着打火机点烟。滚轮摩擦的声音响了好几次,但是那火死活蹿不起来。半天点不着,打火机被她很不耐烦地甩到一边,那张素白的脸愈发冷若冰霜。
“你带火了吗?”钟婞淋了点雨,嗓子有点哑,低低的,混着股水汽。她知道郑慧旻有抽烟的习惯。
“带了。”郑慧旻从口袋掏出打火机,冲她眨了眨眼。
又是一阵咔哒咔哒声,历史就这么猝不及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演了。
“不是过了回南天吗,还这么潮湿!”郑慧旻骂了句脏话,对着光看了看打火机,她昨天才买的,火机油没用多少,“这破台风天气……”
钟婞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骂街的冲动,在客厅里找了半天,找出一盒火柴。
郑慧旻无端端想笑,装模作样拿手捂着下半张脸装矜持,看她臭着脸把点起的火柴凑到烟旁边。那火苗成精了似的缩头缩脑,好半晌不情不愿地点燃了烟。
烟从口鼻喷出,钟婞捏着细长的女士烟眯起眼,脸色好看很多,垂到胸前的头发被她漫不经心地撩到身后。郑慧旻忽然觉得她心情好像很好。
“怎么想起抽烟了?不记得你爱抽啊。”郑慧旻冲她要了一根,怪的是这次打火机很顺利地打着了火,“哎,现在倒是打得着了。”
“想抽就抽了。”钟婞懒洋洋地倚在沙发边,五官都舒展开,唇边甚至带着几分笑。
“你不对劲。你都八百年没抽了,叛逆期不是早过了吗?”她们从小认识,长到这么大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知道钟婞也就在那段相当消沉的日子里借着尼古丁消解过压力,后来觉得没用,又有害健康,就没再碰过了。郑慧旻手肘支在桌上,煞有介事地说着,“要不我给你找个大师看看吧?别是鬼上身了。”
“滚。”钟婞送了她个白眼,两腮稍稍陷下去一些,又张口吐出半团雾,“相信科学好吗郑小姐。”
当年求神拜佛的不知道是谁。郑慧旻想着,猛地吸了一口烟,下意识调侃的话在嘴边转悠一圈跟着溜回喉咙里。到现在她仍然不敢随便提以前。她和钟屹同龄,小学中学上的都是同一所,先认识的是钟屹,然后是钟婞,谁知道如今竟然是她和钟婞更熟悉。
钟屹是个很出众的人,当之无愧的别人家的孩子,文质彬彬,沉稳可靠,人聪明,长得又好。谁见他第一面绝不会想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妹控,一点原则也没有的那种,天天恨不得把他妹捧在手心疼。
她一个外人、一个成年人在他去世后都缓了许久,更何况是身为他亲妹妹当时还不能算个大人的钟婞。
“钟屹”两个字像禁忌、魔咒之类的东西,亲近的人在心里想想都感觉心头发颤。
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是有几个在世的人能全然抛开故去的人的影子。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怜悯死者,怜悯活着的人。
“发什么呆,你还没说来做什么?”钟婞在她呆滞无神的眼睛前挥挥手,“来我家就是为了发呆吗?”
“给你发了信息,你没看吧。”郑慧旻回过神来,又抽了一口把胡思乱想压下去,“前天和我们聚餐,你的药落我车上了。喏。”
“我都没注意到……谢了。”钟婞接过她递来的小药瓶,说。
“小事。”郑慧旻耸耸肩,“吃药要连续吃,你不要自己断——哦,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又开始吃药了,那个什么哀伤障碍复发了吗?”
“算是吧。”
“……Ciel,什么叫算是吧?”郑慧旻感到自己嘴角抽了一下。
“看过医生了,”钟婞笑了笑,半弯下腰作势要往她脸上吐烟,被抢先一步拂了满脸烟雾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别操心那么多。阿旻姐,看你,年纪轻轻的就一把年纪了。”
“这都是为了谁?”郑慧旻没想到还能从她嘴里听到以前的称呼,不由得笑开了,好久没有叫过的钟婞的小名脱口而出,“好你个钟囡囡——”
这声一出来,郑慧旻心里就一惊,居然瞬间出了满背的冷汗。不过来不及了,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她只恨自己没有超能力,不能让时间倒流回十秒以前。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害怕看见钟婞黯然神伤的表情,只敢强装镇定用余光去瞟——天知道她此时此刻夹着烟的手指都在抖。
出乎意料的是,钟婞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眼睛笑得微微眯起。
后怕和宽心掺半,郑慧旻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心思,借口怕车停太久被抄牌起身离开。
闷头往下走了两层楼梯,她才慢下脚步,脸上露出个笑容。她想,Ciel这是真的走出来了。
要是之前,钟婞在场的情况下,她是绝对不可能有胆子把“囡囡”两个字说出来的。那是钟婞的小名,知道的人不少,不过一直这么叫她的人,也就两个人。
现今只剩一个了。
“如果钟屹还在……”她喃喃道。
他也会很欣慰的吧。
郑慧旻高高兴兴地走了。而楼上的钟婞站在原地打开了那药瓶往里看,一边看一边笑,似乎和朋友的闲聊让她十分开怀。
终于她笑够了,手上的烟也快燃到了尽头。
正如郑慧旻所说,她极少抽烟,整个屋子里就找不出个正经的烟灰缸。于是那根烟摁熄在香炉外壁,烟头被扔进垃圾桶里。
站在佛龛前,她脸上残存着未尽的笑意,然而那双黑沉沉的眼珠依旧幽深,像两颗被阴影笼罩的玻璃珠,叫人知道她的心情并非是真情实感的快乐。
钟婞久违地、心平气和地注视着那张照片,目光极其耐心地描摹着相中人的脸庞。
白炽灯冰冷地打在她的发顶,阴影盈满眼窝,遮盖鼻梁,衬得下半张面孔瓷白一片,一种怪异的割裂感油然而生。分明暴露在灯光下的是轻盈的愉悦,笼罩在黑暗中的眉眼却固守着某种沉疴,不肯缓和。
其实她许久没好好看这张脸了。
每次总是避之不及,草草扫过仿佛见的是什么洪水猛兽,而不是她的——
亲生哥哥。
钟婞倒出几片药,看也没看数量囫囵塞进嘴里,嚼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预想中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滋味难吃得很。这会她又觉着想笑了,也这么笑了出来。
飘忽的笑声在空荡的屋内打转,掀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动静。
罪魁祸首不以为意,把药瓶盖子拧好,放进抽屉,和另外一堆瓶瓶罐罐一起。
“我是不是没有说过呢,你也没有吃过,”她没有直起腰,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那些药,声音小得像在自言自语,“你不知道这个牌子的维生素,是咸的吗?”
她吃药都是一口吞下,几乎尝不到什么味。那也是因为之前的药大多数是淡淡的苦味。
可哪怕她舌头再迟钝,也能尝出夹杂在无味间那一小片突兀的咸。
起初她是想把它当成错觉的。
抽屉轻轻合上,钟婞没有再看向佛龛。
她真的以为自己能走出来。
看来是自欺欺人而已。她早就知道药被换了,只是不敢信。
现在也由不得她了。她的心有自己的想法,挣脱了理智的枷锁要朝它的梦寐以求飞去。
钟婞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笑容湮没在面上新生的冷淡里。她的眉毛不自觉拧起,眼睛眯了眯,这是她陷入思考会做出的表情。
周身一片安静,无事发生,但她知道……
“他”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