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杯和桌面相碰发出轻微的脆响,药片和着水一起滑下食道的感觉分明,钟婞顺了下胸口,把瓶瓶罐罐塞进抽屉。
吃药有一段时间了,效果似乎很好。
生活里没再出现什么不符合常理的事,一晚度过,常是无梦到天明。
这很好。
没有多少人情愿一直困囿在过去的回忆里。那些挽留不了的人,无法回转的事,还是不要成为一块巨大的拦路石,固执地挡在未来的路。她早早决定绕过那拦路石,何必为了不切实际的侥幸和幻想功亏一篑。
她今年十九岁,成年不久。人生才初步迈入黄金时期。
钟婞摩挲着右手上的红绳,一遍又一遍。指甲无意识抠着绳结,力道不轻不重,说不清是否真心实意想将它弄断。
电视播放着年代久远的喜剧鬼片,模糊的画质,夸张的剧情,叫她更笃定地想:这世上,哪来的鬼。
人死不能复生。她在内心第无数次自我告诫。
钟婞看了看指头上慢慢脱落的蓝色甲油,想到什么猛然握紧了双手,坚硬的指甲陷进手心,泛起钝钝的痛。挫败感油然而生,她胸中堵起一口气,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该换了。她想着,还是叹了口气。这个颜色,好多年前就在用。
她不该做个太恋旧的人。
远处传来沉闷的爆裂声,像一双巨手紧抓着天空撕扯。钟婞一走出阳台门,鼻腔中就涌入空气里湿润的气息,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要下雨了。
电影播放到尾声,长长的参演名单滚动、滚动,背景音乐演奏着,好像没有尽头。
突如其来的反胃感剧烈地挤压着五脏六腑,钟婞用手臂抵住胃部,不自觉弯着腰,脸色唰一下苍白。
口水疯狂分泌,嘴里发苦,她心知这是呕吐的前兆,夺门而入冲进厕所,来不及掀起马桶盖身体已先一步俯下干呕。
所幸没有吐出什么,不用费心思处理残局。钟婞按下马桶的冲水按钮,走到洗手台边漱口,感到灼烧感从胃部一路蔓延到口鼻。
撑在洗手台上的手指没有血色,她甚至感觉不到瓷砖的冰冷,眩晕和恶心占据了她所有感官。
喉管的不适还没消退,新一轮的呕吐欲来势汹汹,钟婞只差趴在马桶边把胆汁吐出来,胃都快拧成一团了才勉强止住了这种感觉。
残存的理智提醒她应该冲点葡萄糖补充流失的体力,但渴望休息的念头占领上风,驱使她挪动脚步往房间走去。
然而沉重僵硬的躯壳陷入柔软却没有温度的被窝也没能得到救济。钟婞攒着最后一丝精力起身,倒了小半杯热水一饮而尽,终于倒在被窝中精疲力尽地合上眼皮。
浑浑噩噩中,她有些疑惑这次的药为什么副作用这么大,明明和四年前吃的相比药效温和很多。这不是副作用第一天出现了,不过今天发作得格外强烈,到了容不得她不重视的地步。
来不及多想,她被通体的虚弱感拖入梦境。
药物中带有安眠成分,托它的福,钟婞很快睡着了。而她的大脑一直不能像身体一样沉睡,精神始终紧绷着,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
梦里光怪陆离,充斥扭曲怪诞的杂乱碎片。不知名的存在喃喃意义不明的呓语,缥缈的,嘈杂的。一晃而过的猫咪拉长身影点缀成潜意识不详的纤细黑影,是她幼年蹲在门口喂过的那只流浪猫,脏乱的皮毛结成硬硬的绺。
眼球在单薄的眼皮下颤动,可被困在梦魇的人怎么都醒不过来。
钟婞在紊乱庞杂的虚幻里迷失,混沌中一脚踩空掉进童年某天的病翳,那时高热侵蚀了她的意识,小小的钟婞如同若干年后的自己一样病恹恹地蜷缩在被窝里,不一样的是那一年那一天的她没有彷徨。
在哥哥的陪伴下睡去的小钟婞不会想到长大后的她如此狼狈,甚至没有人帮她扯一扯掉在地上的被子。
也许是久违的失控攻破了钟婞的心防,在她濒临惊醒之际,一只手穿过旧日的记忆出现在如今,珍爱地抚着她的眉眼,抹过她的鬓发,安慰她,哄着她,似真似假。
是梦还是臆想?钟婞分不清。安定重新包围了她,她摆脱了满心的惴惴,陷入黑甜的深度睡眠。
–
“叮——”
钟婞低头,打开微波炉的门,戴着隔热手套的手端出了里边的早饭。
是她前一晚和同学出门吃夜宵打包回来的点心,凌乱而随意地瘫倒在盘子上,被水蒸气涂得湿润,泛起并不多么可口的光泽。
她懒得端出厨房,洗了双筷子就这么倚靠在台边吃起来。
无聊……无聊。
钟婞无精打采地嚼着有些发腻的点心,已经想不起有哪一天她觉得有趣,从她被死别重击的那一天起,她的人生彻底变奏成死气沉沉的枯燥音调。
可即使这样还是要往前走。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停下来,永久地停下来。
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早餐,钟婞把餐具洗了,无由来的低落在吞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时戛然而止,和污水一齐旋转着冲进下水道。
她擦干手,又扯了两张纸擦嘴,突兀的刺痛感逼得她情不自禁皱起了眉。舔过有些起皮的嘴唇,钟婞尝到了轻微的血腥味。
最近没怎么吃青菜吗?她想着,走到客厅翻出两个月前买的维C,轻飘飘的手感让她的眉头拧得更紧。打开盖子一看,果然空空荡荡,半片影子都没有。
奇怪,她也不是天天记得吃,怎么会这么快吃完?
左思右想,实在想不起什么吃完的印象,她只好把空瓶子扔进垃圾桶,盘算着是去药店买新的还是买点维生素含量高的水果补补。
琢磨到一半,钟婞记起自己还在吃药,郁闷地叹了口气,心想她还是老老实实吃青菜吧。好不容易这几天副作用小了许多,她可不想因为不小心吃了什么和药性相冲的食物重蹈覆辙。
手机发出嗡嗡的提示音,她拿起来一看,暴雨橙色预警,再转向窗户,满天黑云滚滚,阴沉的云层低得像要压到高楼大厦的头顶上。
钟婞毫不犹豫地取消了去市场买菜的计划,把门窗关好,所有窗帘都拉上了。
她厌恶、不,她憎恨下雨天。
不出多时,细小的哗哗声响起,隔着毛玻璃观景般朦胧地在她耳边下着。
屋内很快响起音乐,盖过了那绵绵不绝的模糊的雨声。
钟婞神情舒缓了一些,她扭了扭音响调音量的旋钮,任凭许冠杰浑厚的嗓音在整个客厅轰轰烈烈地开演唱会。
“人皆寻梦
梦里不分西东
片刻春风得意
未知景物朦胧……”
在悠扬的配乐里,她小声哼着歌词,在香炉中插上新的香。
那幅遗像依旧高挂,袅袅青烟萦绕着画中人的面庞,有那么几秒,那双和钟婞相似的眼睛若有若无地垂下了目光,情状恋恋又怜怜。
钟婞没有任何惊悚或是狐疑的情绪,静静地回望着,一道名叫“钟屹”的疤长久地在她心口隐隐作痛。她知道无论多么灵异古怪,这都只会是她的幻觉。早在很久以前,她已知晓这个残酷的事实。
其实很久没有想起他了。这是不是代表她走出去了。
钟婞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庆幸,是否该将此视作解脱。她总是在面对这些事情上显得很笨拙。
……好像也不是笨拙。
她只是,仍在前瞻后顾。找千百个理直气壮的借口,追根究底,是她怎么也舍不得罢了。
纵然没有人在场,也不会有人透过她的外表窥视到她贯穿过去和现在的口是心非,钟婞还是忍不住生起几分别扭和恼怒,偏过脸,迁怒似的不肯再看那张冷冰冰的照片。
等她开学,等她离开这里,是不是就不会——
这个假设如同烧红的烙铁,触之生痛,令她避之不及,无法深想,不敢深想。
“……何必寻梦
梦里甘苦皆空
劝君珍惜此际
自当欣慰无穷……”
她摇摇头摒弃杂思,阖眼把手搭在沙发靠背上,身体轻轻地晃。
何必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