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的私密交易厅里,燃着安神的、上好的龙涎香。那是一种极其清冷而悠远的香气,本应有静心凝神之效,但此刻,却丝毫无法抚平那个男人内心的焦躁与恐慌。
他被槐伯引到了一间名为“问心”的雅室。雅室的布置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空旷的房间里,只有一张由整块黑檀木雕琢而成的矮几,和两个由枯草编织的、看起来朴素至极的蒲团。墙壁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有一扇雕花的木窗。
整个空间,都透着一股禅意,一种能让人不得不直面自己内心的、无形的压迫感。
男人叫李建明,是一家上市公司的CEO。在一个月前,他还是旁人眼中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是媒体追捧的商界新贵。而现在,他只是一头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困兽。白梦瑶看得出来,此刻的他很局促,甚至有些狼狈。身上那件价值不菲的、来自意大利顶级裁缝手工定制的西装,此刻已经满是褶皱。
李建明没有坐下,只是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地、近乎神经质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脚下那双锃亮的、手工制作的牛津皮鞋,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急促而沉闷的声响,与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成一曲令人心烦意乱的交响。
槐伯为他沏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来自武夷山大红袍母树的绝品香茗。茶香醇厚,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那张总是挂着温和而疏离微笑的脸。然后,他便像一个最称职的、也最冷漠的管家,安静地、退到了一旁的阴影里,垂手而立,不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凡人,在欲望的炼狱里,进行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而此刻,在雅室外面那道绘着山水墨画的巨大屏风后面,一双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好奇的大眼睛,正偷偷地、一眨不眨地,窥视着房间里的一切。白梦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身体,完全隐藏在屏风的阴影里。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一场即将发生的“交易”。
李建明在房间里,走了十几圈,也可能是几十圈之后,内心的那根弦,似乎终于被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给彻底绷断了。他猛地停下脚步,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了角落里那个如同雕塑般的槐伯。
“你们老板呢?!”他转过身,几乎是用一种压抑着崩溃的、低沉的嘶吼,质问道,“让他出来!我要见他!我要和他谈!立刻!马上!”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像一头被激怒的、却又无计可施的公牛。
槐伯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慢悠悠地,为自己面前那个空着的茶杯,续上了水。
“先生他,”槐伯的声音,很轻,很柔,像窗外的雨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冰冷的规则感,“想见谁,自然会见。不想见,谁也,见不着。” 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李建明的心上。他所有的焦躁,所有的伪装,都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他彻底崩溃了,双手痛苦地、狠狠地抓着自己很久没有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将它揉成一团乱麻,“这块破骨头!这块该死的破骨头!我已经拿了快一个月了!它每天晚上,都在我脑子里说话!像个魔鬼一样!它告诉我,只有这里,能救我!只有这里,能让我拿回我的一切!”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枚蛇形的、惨白色的“欲念之骨”。那枚骨牌,在他的掌心,仿佛有生命一般,散发着微弱的、冰冷的幽光。
“可我来了!我抛下了一切,像个傻子一样,跟着那个虚无缥缈的指引,找到了这个鬼地方!你们却……却让我在这里干等?!你们是在耍我吗?!是在看我的笑话吗?!” 他的质问,充满了绝望和不甘,在空旷的雅室里,回荡着。然而,回答他的,依旧是槐伯那古井无波的声音。
“先生,”这一次,槐伯终于抬起了眼。他那双浑浊而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李建明,那目光,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属于非人存在的、绝对的淡漠,“您真的,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句咒语,瞬间,就抽干了李建明身上所有的力气。
“在您踏入这扇门之前,您还有选择的余地。可一旦交易开始,便再无回头之路。”槐伯的声音,依旧很轻,很柔,却像一把最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一层一层地,剖开了李建明那层用焦躁和疯狂伪装起来的、强硬的外壳,直抵他灵魂最深处,那片正在流血的、脆弱的伤口。
“您真的,决定要用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去交换那个,您自以为最需要的东西吗?”
男人的身体,猛地一僵。他脸上的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如同退潮般,迅速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的……痛苦和挣扎。他缓缓地,像个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颓然地,跪坐在了那个冰冷的蒲团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了许久的、属于一个男人的、脆弱的呜咽声,从他的指缝间,泄露了出来。
“我……我没有办法了……”他哽咽着,像一个在深夜里,迷失了方向的、无助的孩子,“我的公司,下个星期……下个星期就要申请破产清算了……那是我爸……那是我爸辛苦了一辈子,才打下的江山……是他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不能……我真的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就这么……毁在我的手里……”
“我找了所有的人,求了所有的关系……我以前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现在看到我,都像躲瘟神一样……银行……银行也抽走了最后一笔贷款……”
“都没用的……都没用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被世界背叛的绝望。
“直到那天……我喝得烂醉,回到家,在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书房里,他那个上了锁的保险柜。我打开了它,里面没有钱,没有珠宝,只有……只有这个……”
他抬起头,摊开手掌,那枚惨白的骨牌,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然后,我的脑子里,就一直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来这里……来西湖边的‘墨蜕’……告诉我,这里,可以解决我所有的问题……”
他抬起那张布满了泪痕和血丝的脸,看着槐伯,那眼神,不再是质问,而是最卑微的、最绝望的祈求。 “求求你们……帮帮我……无论什么代价……无论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付……”
躲在屏风后的白梦瑶,看着这一幕,心,也跟着揪了起来。她虽然不懂商业,但她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那种被逼到绝境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希望扶砚或是槐伯能大发慈悲,帮帮他。然而,槐伯接下来的话,却将她这点不切实际的“圣母心”,打得粉碎。
“先生,‘代价’,不是由您来定的。”槐伯静静地听完了他的哭诉,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他只是,又为男人那杯已经空了的茶杯,续上了滚烫的茶水,仿佛在进行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日常仪式。
“是这世间的‘规则’定的。有得,必有失。这是天地间,最公平的,因果循环。”
“您想让您的公司,起死回生,甚至,重现辉煌。这需要逆天改命,需要庞大的‘气运’和‘财运’来支撑。那么,您就需要用,对等的、同样珍贵的东西,来交换。”
槐伯看着男人那双因为恐惧而微微收缩的瞳孔,缓缓地,像一个最专业的、也最冷血的估价师,提出了几个“选项”。
“比如,”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若千斤,“您未来三十年的‘健康’。您将变得百病缠身,药石无医,在无尽的病痛折磨中,度过您的后半生。” 男人的嘴唇,开始颤抖。
“又或者,”槐伯的语气,依旧平淡,“您妻子,对您那份,矢志不渝的‘爱情’。她将不再爱您,她会厌恶您,背叛您,您将在她的眼中,看到最深的鄙夷和冷漠。您所拥有的一切财富,都无法再换回她一个,真心的微笑。” 男人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再或者……”槐伯的语气,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微妙,像一条吐着信子的、冰冷的蛇,“您和您儿子之间,那份,您自以为最牢固的、血浓于水的……‘亲情’。” “他将不再是您的骄傲。他会变得叛逆,顽劣,甚至,怨恨您。您将永远地,失去他那孺慕的、崇拜的眼神。你们之间,会隔着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健康?爱情?亲情?这三个词,像三把最锋利的、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李建明的心脏。这些,都是他生命中,除了那个摇摇欲坠的事业之外,最珍视的东西。是他作为一个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所拥有的一切。让他用这些,去交换那个冰冷的、充满了铜臭味的公司?他……做不到…… 他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想要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想要大声地拒绝这场魔鬼的交易。
可是,当他一想到,公司破产后,那些商业对手们,在酒会上,对他投来的、那种嘲笑和怜悯的眼神……
当他一想到,那些曾经围在他身边,一口一个“李总”叫着的下属和朋友们,在背后,是如何议论他这个“败家子”的……
以及……当他一想到,父亲在临终前,拉着他的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所充满了期盼和托付的眼神……
一种更强烈的、更灼热的、名为“不甘”、“野心”和“尊严”的火焰,又在他的心底,熊熊地、无可抑制地,燃烧了起来!
他开始在自己的脑海里,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的、魔鬼与天使的博弈。
躲在屏风后的白梦瑶,虽然听不到他内心那激烈的、自我催眠般的声音。但她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在短短的几分钟之内,经历了数次剧烈的、令人心悸的变化。从最开始的痛苦,到后来的挣扎,再到犹豫不决,最后……一种渐渐浮现的、冰冷的、仿佛已经舍弃了什么的、决绝的……疯狂。
终于,他抬起了头。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挣扎、犹豫、和痛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可怕的、如同寒潭般的……平静。
“我选……” 他看着槐伯,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第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