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啦——轰隆——”
宁微是被下雨声惊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便是绣着金凤的锦帐,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药香和熏香混合的气息,闻久了头昏脑胀,令人不太舒服。
宁微恍惚坐起身,指尖触及床褥,不由自主地摸了摸,柔软得不可思议,像是上好的云锦,细腻得几乎不真实。
宁微才察觉——这不是她的大学宿舍。
“王爷又发病了!快按住她!”
一声急促的呼喊炸响在耳边,紧接着,四名侍女扑上来,死死压住她的四肢。宁微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挣扎,却发现自己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约渗出血迹。
大脑突然一阵刺痛,陌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
大凤朝……宁王凤微……女皇凤鸣的嫡亲妹妹……宫变……父后惨死……疯癫……
她穿书了。
穿进了昨晚熬夜写论文时吐槽的那本女尊小说《暗香》,成了里面最惨的炮灰女配——一个因目睹父后死亡而精神崩溃,在痴傻中度日,最终癫狂,坠河而亡的可怜王爷。
按照原著剧情,距离她发疯投河,只剩半个月。
“都退下。”
宁微强压着翻涌的记忆,模仿原主阴郁的语气低喝。
侍女们见她似是恢复了神智,面面相觑,终究不敢违逆,垂首退了出去。
屋门合上的刹那,她立刻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冲到铜镜前。
镜中的女子苍白如鬼,虽骨相优越,但眼下青黑浓重,嘴唇干裂,长发杂乱地披散着,就像她熬了好几天夜不睡觉快猝死的模样。
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的手腕,上面布满了新旧交错的刀痕。
“这是PTSD伴抑郁症发作,还有自残倾向……”作为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宁微本能地下了诊断。
原著里,凤微在疯癫前曾多次尝试自杀,但都被救回,最后是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投河身亡。
“系统?你在吗?”宁微想起什么,悄声试探。
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应她的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
很好,地狱开局。
宁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很快理清思路,没有系统,就说明自己可能回不去了,那么想要在这个女尊的朝代里活下去,她就要打破原剧情。
宁微凝视铜镜中披头散发的女子,原主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便是她的左眼角下有一颗小痣,可是现在,那颗标志性的泪痣,也分毫不差地出现在原主的脸上,仿佛这具身体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囚笼。
宁微蹙眉,抬手抚摸眼下痣,观察镜中人的一举一动,即使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穿过来,既然代替了原主,那从此以后——
她便是凤微了。
我会替你好好活下去。
凤微伸手轻轻抚上铜镜,冰冷的触感顺着指腹蔓延。镜中人与她四目相对,相同的眼眸里盛着也许相似、也许截然不同的灵魂。
不论是哪个,另一个都已如寒潭般沉寂。
“昭昭,你怎么样了?”
屋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嘭”地一声屋门被侍女打开,凤鸣随意披了件明黄外袍,如瀑青丝散在肩头,素来端庄的容颜此刻透着几分罕见的慌乱,脚步虽竭力维持帝王威仪,却在门槛处不自觉踉跄了一下。
凤微抚在镜子上的手一僵,她尚未完全消化原主的记忆,更没准备好面对这位原著中的女主。
而如今,这位女皇陛下,成了她名义上的亲姐姐。
更棘手的是,紧随凤鸣身后踏入屋内,同样惶急的,是那位与女帝从猜忌走向相守的原著男主——皇夫季宣离。
按照原著剧情,这对帝后将在权谋与争斗中逐渐交付真心,于尘埃落定后共创盛世,携手白头。
“阿姐。”凤微拧着手指,面露微笑,学着记忆里原主的样子朝凤鸣甜甜地唤了一声。
“昭昭,宫人说你又发病了?现下还难受吗?”
凤鸣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凤微揽入怀中,慌张严肃的表情柔和下来,心疼地摸摸妹妹的脑袋。
温热的掌心轻轻揉过凤微的发顶,连声音都放得极轻,好像怕惊碎了什么。
凤微一愣,“昭昭”这个久违的称呼像一枚细针,猝不及防扎进记忆深处,原主的小字居然跟她的小名一样,真是亲切。
铜镜里反射出火烛的光芒,她有点分不清这声呼唤里,究竟裹着几分对原主的疼惜,又有几分会成为刺向自己的利刃。
凤鸣的怀抱带着龙涎香的暖意,但指尖冰凉一片。凤微能感到她胸腔剧烈的起伏与震动,这位原著中杀伐果决的帝王,此时连呼吸都在发颤。
原著里,女皇对妹妹颇为照顾,在凤微发疯后力排众议保下她的王位,甚至凤微死后,怀疑有人暗害,不惜彻查三司,血洗半个朝堂,奈何没有结果,只能对着棺椁落寞得恸哭。
凤微默默叹息,对于凤鸣的爱护,她受之有愧,这份炽热的关怀本该属于真正的昭昭,如今却错付给她这抹异世孤魂。
胸口逐渐泛起细密的刺痛,她想起原主残留的记忆碎片里,那个总是躲在屏风后,偷看姐姐批阅奏折到天明的身影。
思及此处,凤微悄悄望向静立一旁的季宣离。
年轻的皇夫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思,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凤鸣身上,似愁似情。
凤微明白了原主的心愿,那个永远把姐姐放在首位的傻姑娘,定是希望有人能替她继续守护这来之不易的幸福。
凤微在凤鸣温暖的怀抱中闭上眼,原主的记忆如走马灯般掠过,凤鸣深夜为她掖被角的剪影,为她挡下朝臣弹劾时凌厉的眉眼,在她发病时彻夜不眠守在榻前的侧颜……
我会帮你保护好她的。凤微暗下决心。
“阿姐,我不难受了。”凤微抬眼时正好对上季宣离探究的视线,她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指尖悄悄勾住女皇的袖角,像原主幼时惯做的那般。
凤鸣不太放心看了看凤微,拉着人坐到床沿,安抚性地拍了拍妹妹的手背,凝望她苍白的脸色,眉头皱起:“太医呢?”
屋外静候的杨太医立马应声进来,“臣在。”
“来看看昭昭如何?”
“微臣遵旨。”杨太医上前把脉,半晌后从药箱里取出纱布重新包扎凤微渗血的伤口,“陛下恕罪,王爷的病还需静养,此番清醒,想来是暂时的。”
凤鸣不虞地拧眉,握在凤微腕间的手指微微收紧,眼底闪过一丝晦暗,她倏地收回手,拢了拢衣袖,“啪”地拍案而起,鎏金护甲在案几上刮出刺耳声响,不耐道:“昭昭的病症,看了这些年也不见起色,朕要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连带着季宣离,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
凤微被女皇突如其来的怒意惊得心尖一颤,正犹豫是否要跟着太医一同跪地请罪,只见女皇抬手揉了揉眉心,眸底倦色加重,摆摆手道:“罢了,都退下吧。”
她的声音里融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像是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屋内宫人们如蒙大赦,纷纷屏息退下。
季宣离临走前深深望了凤微一眼,那目光复杂得令她心头发慌。
待侍女合上屋门,凤鸣周身凌厉的气势骤然消散,视线落回凤微身上,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脸颊,语气中的心疼不言而喻:“阿姐是不是吓到昭昭了?”
“昭昭不怕啊。”
凤微瞳孔微动,随即绽开一个天真到近乎呆傻的笑容。她歪着头,用脸颊蹭了蹭女皇的手心,效仿记忆里原主的神态:“阿姐,我没事呀。”
尾音拖得又长又绵软,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逐渐掐紧被角。
“我们昭昭最勇敢了。”凤鸣的眸光定格在她的眼下痣,笑意深邃,嗓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她摘下腰间锦囊,从里面取出一粒莹白的药丸,散发着淡淡的雪莲香气,说:“这是外邦进贡的安神丹,比太医院那些苦汤药管用,昭昭吃一粒就乖乖睡觉好不好?”
凤微瞧着近在咫尺的药丸,作为一个现代人,她想说,所谓的安神丹往往含有微量毒素,长期服用必定损伤脏腑。她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劝阻,全在凤鸣殷切的眼神中生生止住话语。
原主痴傻疯癫的人设可不能崩。
凤微心里无奈地想,面上眨着懵懂的眼睛,连忙伸手抓过药丸塞进口中,就在凤鸣转身倒茶水的顷刻间,将药丸压在了舌底。
温水入喉后,她胡乱用衣袖擦了擦嘴,展露原主服药后的憨态样,扬起餍足的笑容:“阿姐,甜……”
“都及笄的人了,还这般孩子气,下次要记得用帕子知道吗?”凤鸣嗔怪一声,用锦帕怜爱地拭去她唇边没擦掉的水渍。
凤微听话地点头,垂眸掩住眼底的波动,任由女皇为她整理衣襟,而那截擦过嘴的衣袖随动作缓缓晃动,一缕莹白粉末不留痕迹地消失在袖子里。
“天色已晚,昭昭该安寝了,明日启程回宫,到时昭昭可莫要赖床啊。”
凤鸣把烛台移远了些,暖黄的光晕在凤微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而后细细掖好每一处被角。
凤微乖乖地阖上眼睑,听凤鸣哼着熟悉的小调。在规律的轻拍中,她蓦然想起原著这段剧情,女皇本该带着妹妹在兴国寺祈福七日,因其癔症屡次发作,不得不提前回銮。
等凤鸣起身离开后,凤微原本均匀的呼吸顿时一散,绷紧的脊背终于松懈下来,被褥下攥得发白的指节渐渐舒展,掌纹里尽是冰凉的汗渍。
她慢慢睁开眼,窗外雨声渐小,更漏声遥遥传来,三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
本以为这漫长一夜再难入眠,许是心神太过紧绷的原因,一旦放松,困意便迅速袭来。
睡意朦胧间,她似乎听见铜铃在风中叮当,还闻到雨后仍然浓郁的血腥气在蔓延滋长。
凤微一下子睁开眼,冷汗浸透了里衣。
她做梦了,属于原主的梦。
血,到处都是血。
父后倒在大殿中央,胸口插着一柄匕首,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蠕动想说些什么。
“女君?女君又做噩梦了?”
一个身穿淡紫色衣裙的少女匆匆推开门跑进来,手里端着铜盆。
凤微认得她,云黛,原主的贴身丫鬟。
“滚开!”凤微不受控制地打翻铜盆,水溅了一地,嘴里魔怔般的大叫:“有鬼!有鬼要杀我!”
云黛熟练地后退,显然对这种场景早已习惯,柔声轻哄:“女君别怕,奴婢在这儿呢。”
凤微痉挛似的蜷缩在床角,浑身颤抖,这次却不是装的。
她分明清醒地知道这颤抖毫无道理,可身体就像有自己的记忆,手指揪紧床褥,喉间难以自控地想要干呕,那些不属于她的恐惧在血脉里横冲直撞,将理智撕扯得支离破碎。
窗外忽有鸟雀掠过,啼叫声恍然惊醒深陷魔障的女子。
凤微在眩晕中霍然明悟,她继承的不只是这具躯壳,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心理创伤。
或许,对于父后之死,原主也抱有遗憾吧。
深呼吸。
凤微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回忆心理课上学到的技巧,她默默呼气、吸气、再吐气,并缩起脚趾,再张开,一点一点找回身体的控制权。
“这只是身体的记忆反应。”她轻声对自己下达心理暗示,嗓音还带着颤,但已经不再发抖,能连贯成句,“我现在很安全。”
窗外又传来鸟儿扑棱翅膀的声音,但这回,凤微只是瑟缩了一下,没有再被拖入恐慌的漩涡。
凤微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才觉屋外已透进熹微晨光。夜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她下床推开窗柩,湿润的风挟着草木清香扑面而来,将最后一丝郁结也吹散了。
云黛见她神情不似疯癫,大着胆子上前唤道:“女君?”
“云黛。”她轻唤贴身侍女,“我想出去走走。”
云黛犹豫道:“女君,太医说您不宜……”
“就一会。”凤微拨了拨散落的长发,嘴角挂着原主惯有的纯真笑意,眼底清明一闪而过,伸出手指“嘘”一声,神神秘秘道:“不让阿姐发现。”
晨雾氤氲的山径上,露水打湿了凤微的绣鞋,她提起裙摆故意加快脚步,借着雾气的遮掩甩开身后焦急呼唤的侍女。
“王爷——您慢些——”
凤微不想让她们打扰,正打算往僻静拐角处躲避,猝然闻到一股血腥味,脚下转弯时踩到了什么黏腻的东西。
低头一看,竟是淋漓的血迹蜿蜒至竹林深处,顺着痕迹探查,血腥气越发浓厚。
再往前,映入眼帘的,是个倒在枯叶堆里的黑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