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中,隐约可见一个修长人影俯卧在枯叶间。
玄色衣袍几乎与竹林投下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肩头一道狰狞伤口翻着血肉,在晨曦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刺目。
草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吱嘎声,凤微屏住呼吸,警惕地向前挪了两步,随手捡起地上的粗树枝当做防身,走近时她才看清,这人浑身是血,腰间别着一把漆黑短刀,即使昏迷手指仍死死紧扣刀柄不放,有股不死不休的狠劲。
凤微蹲下身,小心翼翼用树枝戳了戳男人,见人毫无反应,便壮着胆子绕到另一侧。
朝曦恰在此时穿透雾气,将那人惨白的脸色映得近乎透明。
他眉峰如刃,睫毛意外地长,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翳,鼻梁高挺,妖颜若玉,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因失血而泛着青白。这般凌厉的轮廓,在额角沁出冷汗后,显出几分稚气的脆弱。
凤微的视线往他后背移动,双手情不自禁捂住嘴巴,那男子破碎的衣衫下,暴露左侧肩胛骨处的肌肤,而这之上,纹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血蝶,而蝶翼末端延伸出的黑色纹路细如发丝,宛若活物般缠绕着他的脊椎。
凤微神色一愣,这个标记,是原著里花楼杀手的标志,凡是花楼之人,都会在后心纹上这样的血蝶,蝶翼染血方为圆满,至死方得解脱。
这是他们一辈子都逃不开的烙印。
他是……楚际。
凤微想起来了,原著反派楚际,一个从小被养在花楼的杀手,美丽、精致的外表下是阴狠、偏执,因出逃花楼重伤倒在兴国寺,后被凤鸣所救,便如同抓住最后一块浮木的溺水者,偏激地将全部感情倾注在凤鸣身上。
他像所有故事中那样对女主芳心暗许,将病态的痴缠化作淬毒的刀刃,一心想除掉男主取而代之。最终阴谋败露,女主不得不亲手处决他。
凤微鬼使神差地伸手想要触碰,心中思绪万千,不由想起一句话。
际者,昧堑也。明晦相薄处,即悬命于此。
他在光与暗交界处挣扎求生,每一回杀戮都犹如提线木偶般身不由己,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深渊。
恰是对楚际坎坷一世最贴切的诠释。
她看书时最心疼的角色,便是这个从始至终都没有被人爱过的少年郎,一生困于杀戮,至死也不曾尝过温暖的滋味。
眼前之人,又何尝不是被命运强塞了最恶毒的剧本?
正当她出神之际,楚际突然苏醒。
漆黑如墨的眸子直勾勾望过来,暗含冷漠而浓烈的杀意,一股子寒意从双眸深处漫出来,隐生几分乖戾。他迅速坐起身,染血的手指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他嘴角还挂着血渍,匕首直指她咽喉,嘴角撩起一个无害到毛骨悚然的笑容,墨瞳森冷摄人,“你是谁?”
“我……”她刚要开口,楚际捂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从指缝间渗出。他握着匕首的手抖得不成样子,刚沾过血的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角,像个害怕被丢弃的孩子。
凤微眸色倏紧,愕然不动,对颈间泛着寒光的匕首浑然不觉。
楚际眼尾洇开一抹薄红,貌似凶狠的目光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
少顷,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可偏偏生死攸关之际,竟觉得这人强装狠厉的模样,莫名透着股让人心悸的执拗。
书中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此刻虚弱得像一碰就碎的琉璃。
就在楚际强撑尚存的一丝气力时,凤微陡然抬手按在他汩汩流血的伤口上。
"唔!"
他闷哼一声,手腕垂落,匕首“扑咚”一声坠地,苍白的面容因剧痛而变得扭曲,额发间流出越来越多的冷汗。
凤微笑得眉眼弯弯,指尖轻轻点了点伤口周围,语气状似无辜:“是不是很疼呀?”
尾音缀着兴味绵长,好似孩童在玩什么有趣的游戏。
凤微歪了歪头,嘴里哼着不成调的童谣,手上干净利落地撕下自己袖口边缘。
楚际目不转睛盯着她的动作,眼中升腾些许困惑,这人看似痴傻,包扎手法竟比平常大夫还要娴熟。
“痛痛飞走啦~”她心底恶趣味作怪,念着幼稚的话,顺手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后,手指精准地压住他动脉附近的穴位止血。
幸好,她学过一些急救的方法。
楚际神情戒备,对此心中疑云密布,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她会救他?明明他们素不相识。
于是他再次扣住她的手腕,嗓音沙哑:“你……”
“啊!”凤微惊叫一声,眨巴无辜的大眼睛,似乎被吓着了,“你的手好冰呀!”
说罢,像对待孩童般,朝他的掌心很轻地呵了口热气。
猝不及防的亲昵让楚际浑身一僵,他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花楼里的人不是惧怕他,就是利用他。
掌心传来温热暖意,陌生得令他想要更多,五指不自觉地蜷起,仿佛要留住这转瞬即逝的温度。
凤微趁机扯开他衣襟,果然里面也有伤口,甚至触目惊心,她咬了咬唇,犹豫片刻后,毅然撕开自己的裙摆。
正要继续给人包扎,却发现楚际的耳根通红,眼神四处乱飘,从脖颈至脸颊以极快的速度涨红。
凤微尴尬地放下手,她忘了在这个朝代男女……哦不对,是女男授受不亲。
此翻举动,简直与登徒子无异。
这下可真是……轻薄人家了。
我真该死啊!她懊恼地在心里给了自己一巴掌。
“咳……”凤微清了清嗓,干笑着别过脸,把手里的裙摆布条递过去,讷讷道:“对不起啊……那个,你自己包扎吧。”
楚际怔了怔,准备接过布条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侍女焦急的呼唤。
“王爷!您在哪!”
坏了。凤微暗道不好,绝不能让人知道楚际在这里。
她急忙将布条塞给他,匆匆瞥了男人一眼,小声道:“我、我得走了,你自己小心。”
说完凤微不再耽搁,起身就要离开,却被拉住衣袖,身后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
“等等。”
楚际抬首唤她,凤微脚步一滞,回头之际瞳孔骤缩,失声大喊:“小心!”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飞扑向前。
“嗖——”一道寒光贴着她的发丝擦过。
楚际眼神凛冽,反应迅速,随即捻起草丛间的石子掷出,将暗器打落。
“唔……”凤微全身重重压在楚际身上,听到身下人发出沉闷的哼声。她慌忙撑起身子,见方才包扎好的伤口又渗出鲜血,将素色布条染得刺眼难耐。
“对、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想帮他止血,指尖不小心碰到他裸露的肌肤,楚际呼吸明显滞涩,面无血色的脸颊再度浮起淡淡的绯红。
“昭昭!”
这一声威严的呼唤惊得凤微通体僵硬,条件反射把脸埋得更低,恨不得当场钻进地缝里去。
完了完了!怎么女皇也来了!天要亡我!
她悄悄掀起一点眼皮,看见凤鸣带着大批侍从浩浩荡荡踏入竹林,衣袂翻飞间自带凛然威仪。
刚一站定,暗处便闪出几道黑影,凤微心下明了,是护卫原主的影卫。
“陛下。”为首的影卫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适才见此人欲挟持王爷,属下才出手警示……”
凤微闻言心头一跳,恍然大悟,原来那暗器根本不是冲着楚际来的,而是影卫误以为他要伤害自己!
她顿时尴尬得脚趾抠地,自己刚才那一扑,岂不是……
真社死啊!
正懊恼间,忽觉腕间一凉,低头看去,楚际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搭在她手腕上,指尖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他红着脸抬眸看她,眼底幽深复杂,薄唇微启但欲言又止。
“昭昭。”凤鸣的声音逼近,“你还要在地上趴到什么时候?”
“云黛,还不把王爷扶起来。”
“女君。”云黛应声上前托住她的胳膊,凤微着急忙慌想要爬起来,结果一脚踩到自己撕裂的裙摆。
“咚——”
整个人直接栽进楚际怀里。
竹林中霎时一片死寂。
凤微感受到他的呼吸停滞一息,温热的胸膛随着心跳剧烈起伏。更要命的是,凤鸣意味深长的目光正牢牢钉在两人身上……
凤微绝望闭眼,让我死吧,谢谢。
等凤微借着云黛的搀扶堪堪站稳,便听凤鸣冷声下令,“来人,将刺客拿下。”
“阿姐且慢!”凤微不假思索挡在楚际身前,她懊悔至极,本该是凤鸣救下楚际的命定之缘,如今竟变成刀剑相向的局面。更糟的是,刚才情急之下,她忘了维持平日痴傻的模样。
指尖掐进掌心,她垂眸掩饰眼中焦乱,须得想个周全的说法,既不能暴露自己的痴傻人设,又要保全楚际性命......
有了!
“新来的玩意儿!”凤微眸光亮起,倏地转身,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般扑过去,她揪住楚际的衣襟,纤指因用力攥得发白,脸上绽开纯真笑靥,声音脆若银铃,“带回去!我要和他玩!”
“阿姐最疼我了,允我带回去玩耍好不好?”
说着还孩子气地晃了晃手中衣料,她成心将楚际的衣襟拽得皱皱巴巴,发间珠钗随动作叮咚作响,在天真无邪的举止下,借回身的瞬间,朝楚际飞快地眨了眨眼。
那分明是个清醒的眼神。
“退后。”凤鸣神色微变,对云黛使了个眼色,云黛心领神会拉开凤微。
凤鸣瞅着楚际衣襟上干涸的血迹,冷声道,“此人负伤在身,恐非善类。”
“阿姐!”凤微毫无预兆地抱住凤鸣的手臂,绣鞋不动声色踩住楚际渗血的衣角。她仰起沾着泥渍的小脸,眼中噙着单纯泪光:“你看他的红衣裳多好看,我就要他陪我玩!”
凤鸣蹙眉:“胡闹,这是血…”
“不是血,不是血。”凤微从袖中掏出一盒胭脂,指尖沾些殷红往楚际衣襟上抹,“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
她状若懵懂地眨了眨眼,手上力道再次精确地按住他的伤口,并悄无声息地拉起楚际破损的外袍,掩好血蝶刺青。
楚际唇边溢出闷音,在众人看不见的角度,对上凤微清澈的眼眸,哪里还有半分痴态?
凤鸣将信将疑,终是犟不过妹妹,叹气道:“让太医看过再说。”
又转身吩咐道,“先抬去偏院。”
凤微欢呼着去扯楚际的袖子,悄咪咪半托半扶着重伤的人向前挪动。
楚际硬扛着一口气,眼帘微垂,敛去眸底的幽冷,余光探究地扫向身旁的女子。
你究竟……想从我身上获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