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微跟着楚际在巷子里左拐右拐,穿过京城最鱼龙混杂的西坊暗巷,甚至经过了花楼的周边,直到远处花楼的丝竹声渐渐模糊,他们又走了一刻钟,才在一座爬满青藤的破旧小院前停下。
此时,暮色已至。
“这是哪儿?”凤微压低声音,这具久居深闺的身子骨实在不中用,PTSD留下的后遗症更是拖累,她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跟上楚际,这会拽着对方的袖子,气都喘不匀。
她合理怀疑这人就是在捉弄她。
“你……你该不是想把我卖了?”
凤微蹲下身,垂首吐息,早间楚际绾得发髻更加散乱,她的手指从男人衣袖滑落至衣摆,紧紧揪着。
耳畔响起一声轻笑,楚际低眉看向脚边缩成一团的人影,语气戏谑:“是挺想。”
“我就知道……”凤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可惜……”他眯着眼,唇角勾起一点弧度,顿了顿道:“大凤朝有律,拐卖人口者,刖足。”
“那你真是个知法守法的好公民啊……”她气极反笑。
好公民?是什么?又是个听不懂的词。
楚际墨瞳幽深,安静地垂眸,夜风掠过,鸦青色的衣袂纹丝不动,视线似有若无地落在凤微身上。
周遭静谧湿滑,墙角偶有野猫窜过,衬得此偏僻处愈发幽寂阴冷。
凤微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松开楚际的衣摆,将手搓了搓蜷进衣袖里,双手互相抄在一起,眼神盯住一个地方出神发呆。
楚际瞥了眼被抓出褶皱的衣摆,又看了看凤微,没再管她,抬步朝小院而去。
院门半掩,腐朽的木板上漆色剥落,里头漏出的昏黄灯火影影绰绰,越靠近,能闻到药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他抬手叩门,三轻一重,似是什么暗号。
院内传来一道略显暴躁的女声:“滚。”
“噗——”凤微幸灾乐祸,没忍住笑出了声。
古人吃瘪的场面,比电视剧里演的生动多了。
楚际面不改色,凉凉地回首给了她一个眼刀,凤微当即识相地捂嘴噤声,却悄悄笑弯了眼。
见人乖觉,他转回去又叩了一遍。
这次,门“吱呀”一声开了。
院中草药香气浓郁十足,混杂着酒水的味道有点熏人,月光下,一道窈窕身影背对着他们,正低头碾药。
“红芍。”楚际抱臂开口。
女子动作一顿,缓缓转身。
只见她轻纱遮面,纱尾缀着两粒小小的银铃,垂在耳畔,风吹过,诡异地没有声响。外罩一件半旧的茜色罗纱大袖衫,似晚霞凝就,行动间如流火拂动,立于药炉袅袅的青烟里,不像个救死扶伤的大夫,倒像从旧年风月场中走出来的艳鬼,美得锋利,又带着三分未散的戾气。
红芍?
凤微心头一跳,细细思索,她是原著里那个因情试毒,毁了容貌的女神医。
曾名动京城的花魁神医,一手医术出神入化,偏偏为了个负心人以身试毒,落得面目全非,在烟花巷里给妓子们看病的下场。
不过原文并没有交代她是为了哪个男人而伤情,最后的结局也仅是用花楼覆灭,将红芍的死潦草带过。
凤微哀叹,这破书挖坑不填的毛病真是到哪都改不了。
“稀客啊。”红芍随手捞起桌上的酒壶,目光在二人身上扫视,最终停在凤微脸上,嗤笑一声:“宁王殿下……也肯踏足我这腌臜地方?”
“还是……”她的视线两人之间暧昧地游移,接着落于凤微腹部,“带小情儿来我这讨避子汤?”
凤微扯了下嘴角,不愧是原著里眼毒心明的神医,一眼就识破了她这具身体的真实身份。
余光瞅见楚际的耳根可疑地红了,她揉着吃撑的肚子打了个无声的嗝,腹诽道:可把你美的,有这脑补能力不去写话本当真屈才。
楚际淡淡道:“她想学医。”
红芍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拎着手边的酒壶灌了一口,讥讽道:“疯子学医?怎么,是嫌太医院那群老东西不够伺候您?”
凤微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福身行礼,吐字清晰,认真道:“求先生教我真本事。”
“原来……”红芍眯起眼,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头发凌乱,但神色坚毅的女子,“竟不是个疯的。”
蓦地,她一把擒住凤微的手腕,指尖在其掌心重重一按。
“细皮嫩肉,连药碾都没碰过吧?”女人冷笑,“老娘这不收废物。”
凤微吃痛,却没抽手,反而直视她的眼睛:“先生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废物?”
红芍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冷哼一声,甩开她的手,转身回屋,走至门槛处时,侧首道:“楚小子,你这妻主倒比你礼貌些。”
女人跨过门槛,不多时拎着一本泛黄的医书出来,往凤微怀里一扔,“十日,背完来见我,过关了,我破例收你。”
“反之……”她低笑道:“我要你替我办件事。”
凤微哑然失笑,真是半点亏都不肯吃啊。
“成交。”
“好了,莫在这扰我清净,楚小子……”红芍唇边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她望向巷口,“带着你妻主快走吧,他们……要来了。”
“走。”楚际反应迅速,拉住凤微的手冲出小院,连奔带跑一截子路后,巷子两侧屋顶传来几声极轻的“咔嚓”声,似乎是瓦片碎裂的声响。
凤微还还未回神,楚际猛地将她推到角落处,飞快叮嘱了一句:“躲好。”
下一刻,五个戴着面巾的杀手从屋檐跃下,刀光如雪,刀尖泛着一点幽蓝,直逼楚际咽喉。
花楼的杀手。
凤微屏住呼吸,蹲在草垛后面,露出半个脑袋紧盯战况,楚际的剑极快,几乎在夜色中划出残影,就在他挥剑的瞬间,她发现,男人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不对!
凤微鼻翼微动,闻到了空气中一股很淡但不正常的味道。
“刺啦——”
刀锋划破衣袖,楚际手臂上顿时洇开一道血痕,他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
凤微这才意识到,那刀尖上淬了催发“浮生断”的引子。
而“浮生断”正是花楼牵制楼中人的剧毒秘药。
中毒者起初如醉酒般恍惚,继而痛入骨髓,最终癫狂自戕。
这批杀手显然有备而来。
楚际招式依旧凌厉,可动作逐渐凝滞。
凤微看得分明,男人的指节已然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额角渗出冷汗,眼神也开始涣散。
是毒发了!
更糟的是,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眼底隐有猩红升腾。
凤微咬牙,拽下腰间锦囊,那是女皇在新婚夜派人给她的解药,本是为了防备楚际毒发失控,也是为了让她更好地拿捏对方,眼下顾不得那么多了!
“接着!”她拼尽全力,拿出曾经仍铅球的架势,将锦囊掷向战局中央。
楚际扬手接住,看也不看,随手塞进前襟,提剑一头扎进对战中。
凤微在原地急得团团转,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里不是书里空白冰冷的文字,鲜血是温热的,刀锋破空的声音是尖锐刺耳的,都是真实的,残酷的,无可奈何的。
“铛!”
凤微着急的顷刻间,地上已有两具尸首,第三名刺客的弯刀刚撞上楚际的剑刃,他借力旋身,剑尖挑开第四人面巾的刹那,袖中暗器“咔”地一声贯穿对方眉心。
第五名刺客的刀捅过来时,楚际不闪不避迎击而上,墨瞳里溢满不正常的亢奋,他倏地攥住捅来的刀身,硬生生将刺客拖到眼前,剑柄砸碎对方喉骨的声音,如同轻而易举折断一根新生的竹笋。
五具尸首全部倒下,楚际以剑拄地,五指不受控痉挛,手背青筋暴起,猝然咳出一口血,他像察觉不到痛,不在意地抹去,眼神直勾勾朝凤微转了过来。
逼仄潮湿的巷子里,血腥气弥漫蔓延,那铁锈般的味道灌进鼻腔,凤微的喉管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
楚际的剑还滴着血,脚边横陈的尸首脖颈处汩汩涌出暗红,缓慢地蜿蜒到她的绣鞋尖前。
她想后退,脊背撞上冷硬的砖墙才惊觉退无可退,指尖抠进掌心,浓稠的铁锈味萦绕不绝,她条件反射想干呕,但怎么也发不出声。
楚际染血的手刚碰上她纤细的脖颈,凤微浑身一颤。
“唔……”男人的力道在加重,凤微嘴唇颤抖着张开,想要说话,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湿冷的棉花,每一次试图发声,她能感觉到声带在绷紧、震颤,本该脱口而出的字句,全都在舌尖湮灭了。
她说不出话了。
凤微抓住男人的手腕,指尖在他皮肤上急促地敲打。
楚际皱眉盯着她惨白的唇,涣散的瞳孔过了一瞬才认出人。
“……是你。”刚一开口,忽然几滴泪落到手背上,很热,很灼人。
楚际手指一颤,掐住对方颈项的手松开,沙哑的嗓音含着血沫:“你说话……”
凤微未觉自己落了泪,拼命摇头,眼眶酸胀发烫,双目里布满泪水和恐慌,手指蜷缩又舒展,死命攥住他的衣袖,布料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不是不想说。
“哭什么?吓着了?”楚际粗糙的指腹没什么轻重,胡乱给她抹了抹眼泪,力道重得擦出两道红痕。
他默默别过脸,放下了手。
凤微摸着刺痛的脸颊,稍微从失语的恐慌中清醒几分,她猜测应该是这具身体看见血腥而导致PTSD发作,间接引发的失语症。
她仰首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拽住他的衣领,粗鲁地拉开前襟,拿出刚刚扔给他的解药,做了一个吃的动作。
楚际拢好衣领,耳尖一红,他不解地问:“让我……吃?”
凤微点了点头。
“呵。”楚际唇角冷笑,将锦囊砸回她怀里,阴恻恻钳住眼前人的下巴,“刚救完妻主,妻主便是这么回报我的么?”
凤微眉梢一挑,这人难不成有被害妄想症?
看着对方明显怀疑警惕的目光,凤微无语地攥紧拳头,若是在现代,她早就掰开这人的嘴把药灌进去了,让这不识好歹的家伙,尝尝什么叫强迫。
不爽归不爽,命还是要保的。
于是,她在楚际冷冷的注视下,解开锦囊往嘴里丢了一颗药咽下去,随后拍开他钳制的手,递出一颗药丸。
是你不相信我的,可不能怪我昧了你一颗解药。
凤微坏心眼地想。
解药递到眼前时,楚际霍然后仰,后脑撞在墙上发出闷响,他注视那枚莹白药丸,瞳孔紧缩,太熟悉了,花楼的“浮生断”也是这般雪色无瑕,结果让人生不如死。
他倚着墙喘息,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鲜血顺着剑柄滑落,混进墙壁的缝隙里,齿间固执地泄出嘶哑的低吼:“……拿走。”
凤微凝视他片刻,垂首沉思,抬手指指皇宫方向,蘸了地上的血写道:「阿姐」。
他凝望那个血字,想起女皇的确承诺过解药,指节无意识松了半分,但立刻又收紧,万一那女人……连亲妹妹都算计呢?
楚际失控地扣住凤微手腕拉至眼前,脉搏平稳有力,瞳孔清澈正常,没有中毒迹象。
那药或许……是真的呢?
理智叫嚣着可能是骗局,奈何身体先一步颤抖起来,毒发的寒意从骨髓里渗出。
“咳!”一口紫黑的血呕出,视野出现重影,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晃动。
凤微急得眼眶发红,她陡然抬起楚际握剑的手,把他的剑抵在自己颈间,同时将药丸按在他唇上。
此番之意,若有异样,你随时可取我性命。
凤微另一只手也沾了血,在男人的衣领上拖出歪斜的字迹:「同生共死」。
而后捧住他的脸,滚烫的掌心贴在他冰凉的皮肤上,拇指擦掉他唇角的血,绽开一抹灿烂的笑容。
是赌注,也是誓言。
“……疯子。”
他闭上眼吞下药丸,喉结艰难地滚动,扯出一丝僵硬的笑。
解药生效之际,剧痛让他弓起身子,指甲在墙面抓出五道血痕,当凤微发颤的手覆上他绷紧的脊背时,他没有躲开。
约莫一盏茶后,楚际睁开眼,眼底的猩红终于尽数褪去。
而凤微正撕开裙摆熟练地为他包扎手臂,他下意识拦住对方的动作,才觉得不对劲。
“你……不能说话了?”
凤微张了张嘴,做出几个扭曲的口型,她用力拍了下楚际的手背,又指向自己的脖子,那白皙肌肤上赫然印着清晰的指痕。
面对愤怒的控诉,楚际难得有了点愧疚心,他讷讷道:“对不住……”
凤微眼睛睁圆,不可置信地凑近,有点稀奇,这煞星居然会道歉。
深巷里的血腥味被风吹淡了些,楚际那句“对不住”刚出口,自己先怔住了,这大约是他十几年来头一回说这三个字。
凤微沾着血渍的睫毛扑闪两下,伸手比划,她先指着楚际心口,随即双手比了个心形,又变成竖起食指摆了摆,并附赠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楚际瞅着自己衣襟上被她戳出的血指印,握住她手腕:“……这是骂我?”
凤微狡黠地眨眨眼,反手用沾血的指尖在他掌心画了个王八。
楚际看懂手语后,耳根腾地烧起来,他狼狈扭过脸,就见凤微蹲在墙根,用树枝在泥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人,并往小人头上添加“羞愧冒烟”的夸张特效。
楚际:“……”
他抬脚就要抹掉涂鸦。
凤微急忙阻拦,又画了个持剑小人,箭头指向冒烟小人,配文:「绝世高手也会道歉耶!」
画完又冲他眨眨眼,沾着泥的指尖故意在他袖口留下个小小的指印。
楚际红着耳廓转身就走,凤微丢掉树枝,笑嘻嘻跟上去,莹莹月光下,二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前一后,莫名和谐。
两人刚溜回王府侧门,一道幽幽的声音就从廊柱后传来:
“女君,侍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