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若,是太子殿下的随身侍女。
我第一次见苏兰屹的时候,从未想过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女子。
炎炎夏日,她跪在御阶之下,明明生了一张弱柳扶风的面相,却腰背挺直,有一股不可侵犯的凛然。
那时候,苏家因战满门牺牲,她作为苏家唯一活下来的人,是来求陛下让她承袭安国侯的。
得封安国侯便意味着可以统帅苏家军统帅北疆,可这世上就没有女人当统帅的。
皇上给满门忠烈以厚赏,也生了解散苏家军的心思。
可苏兰屹扶灵回京,戴着孝,直直地跪在天子脚下,恳求天子让她世袭安国侯,她可以带着苏家军在北疆继续打仗。
皇上自然是不让。
苏兰屹就每天过来跪见陛下,真是苏家人一脉相承的倔骨。
她跪第三天的时候,太子殿下指着那道倔强挺立的身影对我说:“给她送一碗水。”
我依言办了,而苏兰屹并没有要。
她回头看了眼太子,舔着干涸的嘴唇向我道谢,随后便是婉拒的话。
太子在她背后看了她很久。
第四天的时候,太子走到了她的身边,对她说:“孤可以帮你。”
她擦干额边的汗水,俯身向太子殿下行礼,“多谢太子殿下。”
但殿下说他有条件,他说,他要她跟他。
她的脸色瞬间更白了。
她再次对他俯身行礼,一字一字道:“恕难从命。”
烈日炎炎,她没一丝犹豫。
殿下脸色难看地走了,我急忙跟上,那一天殿下的心情都不好。
第五天时,她晕了过去。站在我身边的太子急忙走了出去,不管不顾地把她抱进了殿内。
这回陛下总算露了面,苏兰屹的坚持是有理由的,毕竟陛下总不能让最后一个苏家人跪死在御阶下吧,这得寒多少将士的心。
陛下同意她回北疆,但是没让她承袭安国侯,等到她做出成绩来,再予以加封。
陛下只给她一年之期,而这一年之期还是太子殿下去跟陛下求的。
这已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她苍白着脸,从床上艰难起身,对陛下行了大礼。
“臣,苏兰屹,跪谢皇恩。”
太子确实是去求情了,而他对皇帝说的却是:“北疆如今受重创,正是百废待兴之时。苏家军向来只听苏家人的,若是没有苏家人,苏家军血气正盛,怕是不好管教,让苏兰屹回去,相当于给他们套上了剑鞘。待群情平复,再寻个由头把苏兰屹叫回来,另派一个将军去接管苏家军,岂不两全其美?”
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这样说,这样子的话,苏兰屹做什么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不久,苏兰屹的病好了,她来向殿下道谢,一身的红色戎甲,高高束起的马尾,站在阳光中,整个人都熠熠生辉。我在心里暗叹,真是耀眼的漂亮,这京城中独一道的风景。
殿下开玩笑说:“苏将军不会一去不回吧?”
她扑哧一笑,“殿下,您不会还惦记着小时候的事吧?”
殿下还笑着,可按照我跟了他多年的经验来看,是不高兴了。
也怪不得殿下不高兴,其实殿下喝醉了跟我说过这件事。
苏兰屹幼时体弱多病,是在京城里养大的,与当时的太子殿下经常玩在一处,后来苏兰屹十岁的时候,毅然决然地要去北疆,扔下了当时只有苏兰屹一个玩伴的殿下。这是殿下多年的心结,每醉一遍都要咬牙切齿提一遍的程度。
殿下说:“那便祝将军此去功成。”
苏兰屹抱拳行礼,抬起头时却是笑嘻嘻的,眼里有流动的光,“待我回来,给你带北疆最好喝的葡萄酒。”
她十岁那年也是这样,哄骗着殿下说她要给他买吃的,可殿下等了一夜等到的却是她离开京城的消息,这一去,便是七年。
殿下微微一愣,眼里有点阴郁,可还是笑着,“那便多谢将军了。”
她出皇宫的那天,我和殿下站在城楼上看着她离去。
她似乎有所感应,回头往城楼上看了一眼。
殿下笑了,低声说了几个字。
你一定会是我的。
楼下的苏兰屹不知道看没看清楚,转身扬鞭策马而去。
殿下笑得更厉害了,眼尾因为兴奋而带着薄红,和晚霞一样艳。
从那之后,殿下书案上总少不了北疆的奏报。
北疆一直有邻邦连续不断的骚扰,苏姑娘很争气,传来的都是捷报,更有一次,她带着三百人趁夜偷袭敌军后营,以三百人大破三千人,打了极漂亮的一仗。
殿下看着那纸捷报也笑了,“苏兰屹,苏家人,果然不同凡响,若是再给她一段时间……”
他不再说下去了,可我知道,以苏兰屹的能力,若是再给她一段时间,她一定不比她的爹爹哥哥逊色。
可她没有时间了。
一年之约到了,苏兰屹回京述职了。
可陛下并没有见她,只是派了个人颁了道圣旨,任命苏兰屹为昭武都尉。这是个没有什么职位的武散官,纯纯是用来糊弄她的。
她便继续递折子,而宫里只说皇上最近繁忙,过段日子再召见她。
陛下不见她,而看了一年北疆奏报的殿下也没急着去见她。
入夜,殿下坐在院子里喝酒,我从旁服侍。
殿下喝得有些多,有些迷蒙,我起了大逆不道的心,妄想窥探他一丝心意。
“殿下,您怎么不去看苏三姑娘啊,您不是……喜欢她的吗?”
殿下笑了,指尖点着我的额头把我推远了,“想什么呢,哪个说我喜欢她了?”
他捧着酒坛子,抬头望月,神色愈加迷蒙,“雪中送炭,总得雪够大才好,最好冷得只剩一口气了,冷得要碎了,不然,她又会轻飘飘地走了。”
果真过了不久,苏兰屹出事了。
有人奏告苏兰屹与官员接触过密,有结党营私之嫌。
当天,苏兰屹便被抓进了大理寺监牢。
殿下得到这个消息时,不慌不忙地更衣,随即召集太子亲兵暗卫,带上武器,一大队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大理寺监狱大门。我劝不住殿下,只能跟他一起去。
大理寺的看守汗都流下来了,可还是坚持挡在门前。
“殿下,即便是您也不能擅闯大理寺。”
殿下说:“若我就是要硬闯呢?”
看守硬着头皮说:“擅闯大理寺,是大罪。”
殿下冷笑,“你们大理寺不问青红皂白肆意捉拿朝廷命官,便就不是大罪了?明日孤便与你们大理寺卿在圣前对峙,倒要看看,大理寺的手是不是真能无所忌惮,情理又在谁那一方?”
说着就撞开了看守,推门而入。
他找着苏兰屹的身影,不久,他看见了她。
跟在殿下身边的我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这短短的时间,她还是受了刑。
我头一次见殿下这样控制不住怒气,他夺过鞭子,猛地将施刑那人抽在了地上。
殿下走到她身边,将她从刑架上解绑,她还清醒着,不错眼地看着他,不知是何情绪。
殿下看着她,明明眼睛都红了,说出来的话却是冰冷的:“苏兰屹,若是还有气,就给孤支个声。”
苏兰屹动了动嘴唇,只说出“杨宗颐”三个字,太虚弱了,不知是喜是怒。
我一惊,这可是殿下的名讳,她就这样直接地喊殿下的名讳?
殿下没反应,只是抱起她时,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这样轻,但他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继续快步走了出去,上了早准备好的马车,一路赶回东宫,太医早在一旁候着。
我这时才看清她身上的伤,大半都在手足,伤势之重不在折磨,而是压根就想废了她啊。
她可是一名武将啊,若是手脚受伤,还怎么上战场?
不,根本就是有人不想让她再去战场。
这世上,还有谁不想让她上战场?
我心里突起一阵寒凉,看向殿下。
这时宫里来人,说是陛下传召。
殿下脸上一片阴沉,出门前同我交代:“孤要进宫一趟,照顾好她,除了那几个太医,任何人都不能接近她。”
“是。”
苏兰屹的状态很不好,一直在高烧。
太医剜去她受刑破碎的肉,她迷迷糊糊中疼得哭了,哭着喊她的爹爹阿兄,像是在撒娇,也像是在绝望。
苏兰屹今年十七岁,也只是个该受父母疼爱,闲时想些风花雪月的孩子。而她早早地就奔赴了沙场。
她只是想保住苏家军,想保住苏家罢了,可这世道,只因她是个女子,偏偏不能如她意。
从今往后,她若执意如此,不知道还要承多少痛。
我忍不住对太医说:“大人,轻些。”
太医擦擦汗,点点头,“这浑身伤,得有不少罪要遭呢。”
苏兰屹一直在哭,像是块飘忽的云,一阵风扯过,就要碎了。
殿下很晚才回来,一脸疲惫。
我听人说,陛下对他一顿训斥,让他跪到太阳落山,还给了他禁足的责罚。
殿下做事一直谨慎,陛下对他这样不讲情面的责罚还是头一遭。
可他浑不在乎,一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她怎么样了?”
我摇摇头,“还没醒。”
殿下连衣裳都没换,踉跄着脚步直接去了苏兰屹那里。
这场雪中送炭的雪太大了,大到苏兰屹真的只剩一口气了,大到我都开始怕苏兰屹熬不过来,而殿下看着苏兰屹,却久违地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