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已经醒了,半撑着身子看着他怀里的苏兰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眷恋和温柔。他伸出一根手指碰了碰她的嘴唇,她在梦中嫌痒地嘟起了嘴,他轻轻地笑了,又专注地看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起床走了。
我不懂殿下到底是爱她还是不爱她,她惯爱骗殿下,殿下应该恨死了她,可他也一遍一遍地救她护她。
可救了她,他也不让她好过。
他与她下棋,他夜夜磋磨她。
他要让苏兰屹认输。
在这场弥天大雪里,他似乎不满足于她冷得只剩一口气了,他还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了,然后再捏一个他想要的她,一个在笼中也不会死的她。
后来陛下突然病重,殿下进宫侍疾,这段熬鹰似的生活才到此为止。
苏兰屹身子好了之后,殿下同意让她出门了,但是不让她出宫。
她精神好了点,也爱笑了,又跟我挑食斗嘴。
我总觉得她不像是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盘算死亡的人。
她与寻常女子不同,她从鲜血和白骨堆成的生死场而来,染在身上的血早已铸成另一个刀枪不入的她。她更像是随处可见的草籽,被砖石泥土压着,可给点阳光就能茁壮成长,是明明一身伤痕还能对我开玩笑的人。
她怎么会看不破生死呢。
不过,我觉得就我一个在这里想这些纠葛,她自从殿下走了,就整天只想着出去玩。
她经常让我陪着她去南边的雀楼走一走。
南边的雀楼是宫里最高的阁楼,相传是陛下为了先皇后建造的,先皇后就是殿下的生母,早早的去世了。
我问她为什么总往这里来。
苏兰屹告诉我,殿下的生母,当年就是从雀楼上跳下来去世的。
我一惊,这算是宫中秘闻吧!
苏兰屹继续说:“起初,雀楼不叫雀楼,叫少微,是先皇后怀你家殿下时,陛下欢喜得不得了,命工匠特意建的一座高楼,意为向上天祈求福泽,不求他聪明伶俐,功德盖世,只求平安喜乐,健康长大。你家殿下生下来,小名便叫作少微了。”
“看来陛下很爱先皇后娘娘。”
“嗯,曾经很爱,可他也爱权势,而这只有如今的皇后娘娘才能给他。所以陛下就娶了那个女子,在你家殿下生下来不久。皇帝三宫六院,本也是常事,而新来的那个女子不甘于妃位,栽赃嫁祸于先皇后,陛下念其家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起了念头想让先皇后退位为妃。先皇后烈性一辈子,不肯受此等奇耻大辱,登上了雀楼,当着陛下的面儿,骂他是小人,忘恩负义,这辈子亲缘断绝,不得善终,骂完,便纵身一跳,成了永远的先皇后。”
我皱眉,“那殿下……”
“所以他不会靠近这里,我也难得松快些。”她对我笑了笑,“我们上去看看吧。”
过了不久,陛下还是驾崩了。
陛下这场病来得蹊跷,我听见有下人私下议论,陛下生病前曾与殿下吵过一架,之后便卧床不起,说不出话了。本来陛下还要大刀阔斧地整治北疆那些将军和苏兰屹,可这下都按下不表了,全权由殿下代理。
后来,那些私下议论的下人不知不觉间再也见不着了。
殿下终于要登基了,臣子们为他选了个家世容貌一等一的皇后——李家姑娘,他没有母家势力,在这朝中势力也算单薄,所以,他接受了。
夜深,他敲响了苏兰屹的门。
我和苏兰屹正对坐喝茶,见殿下来了,我连忙跪下来行礼。
殿下摆摆手,让我去前院把最大的那棵柳树下藏着的酒挖出送过来。
过了没一阵儿,我把酒送来了,听见殿下说:“这酒是你走的那年我埋的,想着等你回来喝。原以为这一辈子都等不到了,哪成想,七年罢了。”
殿下又断断续续地顾自说了好些他和苏兰屹幼时的往事。
苏兰屹喝了一口酒,说:“有点苦。”
其实自从上次之后,苏兰屹再也没有对殿下说过话,这是她第一回答他的话。
殿下连忙从桌子下的食盒里拿出一盘甜糕点,“吃点这个。”
苏兰屹看着他突然间笑了,笑得温柔,笑得动人,她唤他:“少微。”
殿下本就不胜酒力,方才那一碗灌下去,眼里已经有了水色,如今听到少微二字,眼尾的薄红都被逼了出来。
他又醉了,又开始说:“那年你骗我,我不让你去北疆,你就骗我说上街给我买吃的,晚上就回来。我等了一晚上,等到的却是你已经离京的消息。苏兰屹,我从来没这么恨一个人骗我,这世上的人都可以欺我瞒我,你不可以,知道吗,苏兰屹,你不可以!我明明只有你了……”
他幼年失怙,身边只有苏兰屹一个玩伴,而后来,苏兰屹也抛弃他了,用一个拙劣的谎言。
“我知道。”苏兰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前所未有的温柔,“可是少微,我们向来道不同,我有我的独木桥要走,你有你的阳关道,你若偏要拉着我走到你的阳光道上去,我只能摔下独木桥了。”
他不听,只摇头,红了眼睛,委屈地看着她说:“苏兰屹,就不能不走吗,在孤的身边,享无上荣耀,不好吗?”
苏兰屹有点累,叹了口气才缓缓说:“少微,我不是你身边的雀儿,呆在笼子里我会死。我也不是一辈子念着女训女戒的闺阁小姐,我拿过刀,我杀过人,我守过疆土,我若回了北疆,是翱翔天际的鹰,你要折我的翅,就是断了我的命。”
“所以呢,你要杀了我?”
苏兰屹拿起酒猛灌一口,低下头时,落在殿下身上的眼神却是轻的。夜风缓缓,她看着殿下,许久,轻轻地笑了,“我不杀你,我祝殿下万事顺意。”
殿下醉得厉害,伏在桌子上睡着了,不经意间说了一句呓语。
“苏兰屹,我的葡萄酒呢,你答应回来送我北疆最好喝的葡萄酒呢……”
他送苏兰屹回北疆的时候,苏兰屹一身红衣猎猎,笑着许诺回来给他带北疆最好喝的葡萄酒。
苏兰屹总是爱骗他。
可惜,他再也喝不到苏兰屹给他的葡萄酒了。
苏兰屹待在他身边,静静地坐了一夜。
——
宫里要准备丧典和登基大典,殿下也更忙了,从那夜之后再也没来看过苏兰屹。
也可能是那位即将嫁过来当皇后的李家小姐的原因。
苏兰屹不大爱说话,吃得也不多,经常出神。我与她对坐吃糕点,她吃着吃着突然捂着嘴干呕了起来,我急着要去找御医,她却急忙拽住了我,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我们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的眼里没有喜,只有惊慌到极致的害怕。她看着我,声音有点发颤,“你说,他会放我走吗?”
我沉下声音告诉她:“陛下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妄求也算吗?”
“什么是妄求?”
“求也求不得,便是妄求。”
我想起那些死雀,重又对她说:“殿下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除非已然死去。”
她惊慌地看着我,最后一点一点归于平静。
她对我说:“阿若,我求你件事。”
那一瞬间,我的心无预兆地也开始慌乱。
我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握着,直直地看着她的眼,对她说:“你知道的,殿下对你有情意,你不能伤害他,我,我也不会允许你伤害他。”话说到后面,我也开始后悔,我也开始愧疚。可我不能让她私自打掉孩子,我们都承担不起这个后果。
她看着我,许久,说:“我知道,可是,我……”她哽了下,又继续说,“我只是想求你,先不要告诉他,我得再想想,你让我好好想想……”
我答应了她,在我要走的时候,她又叫住了我,再一次恳求我说:“求你了,别告诉他……”
我一直觉得她可怜,受伤的时候可怜,无助的时候可怜,所以这难得的求人,更让我难受。
我说:“我是殿下的人,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对她的可怜能否背叛我的忠诚,我只能躲着,独自提心吊胆了很久。
我知道她向来骄傲,她也向来不喜欢这皇宫,她想走,可她的离去势必会伤害到殿下。
所幸殿下马上要登基了,从此苏兰屹会是这后宫里的一名妃子,也或许只是个没名分的禁脔,但那都不重要了。
她有了孩子,一个女人有了孩子总想安稳下来的。她和殿下从此就有割不断的牵连了。
日子总会过下去的,苏兰屹会想明白的。
过了两天,苏兰屹对我说,要我请殿下去雀楼。
我猜她是想明白了,要告诉殿下这件事,可为什么是雀楼?
她笑笑,“别问那么多,回来给你做杏仁酥吃。”
她曾与我说过,她会做那种又甜又不失清香的杏仁酥,说过要给我吃,可还从来没动手。
我心里觉得哪里别扭,可还是去见了殿下。
殿下看见我就问:“她说什么了?”仿佛等了很久的样子。
我说起雀楼,他眼里的神采一下子就落了下去。
但最后他还是去了。
他好像真的很厌恶雀楼,站在雀楼下呼吸了好几个来回才愿意走上去。
那天晚上月亮很大,我扶着殿下登上那最高的雀楼,看见了微笑着凭栏等待的苏兰屹,她美得好像下一刻就要飞天的嫦娥。
她笑着唤殿下:“少微。”
太子殿下突然僵住了,好像她只说了这两个字,他就溃不成军了。
他小心地往前走着,“苏兰屹,你过来,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你过来,听话……”声音越来越慌张,我从来没看见过他这样害怕的样子。
可她还是半分不动。
“苏兰屹!你敢跳!你今日跳下去,明日我便让这天下永无苏家军!”
她看着他色厉内荏的样子,笑着越发张扬。
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我只觉心惊。
——“你说,他会放我走吗?”
——“殿下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除非已然死去。”
我从来没想过,她倔到这个地步,宁肯玉碎,也不肯被永远困在宫里。可从头细想想,她从来都是这样的一个人啊,是她总爱笑,是她总是漫不经心,所以我总忘记这件事。
殿下还在小心翼翼地往苏兰屹方向挪。
清辉在后,她眼里却有细细闪闪的温柔的光。
“少微。”
殿下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殿下,突然扬高了声音,“我苏兰屹,在此恭贺殿下,一贺万岁,二贺新婚。三贺高堂之位,永失兰屹,万事顺意。”言罢,借着月光,纵身一跃。
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她没怨恨他一句,也没留下一句诅咒,她祝他万事顺意,除了她苏兰屹。
太子殿下疯了一样地跑过去也没拽住她的一片衣角,只能撕心裂肺地喊她的名字。
我想,原来,她真的做了嫦娥了,可我的杏仁酥呢,她骗了我。
我再也吃不到她送我的杏仁酥了,我便跟着太子殿下一起哭。
——
苏兰屹死了。
殿下自那日之后并无什么异常,他让人把苏兰屹敛葬了,而自从苏兰屹从雀楼跳下去之后,自己一眼也没有去看过她,他正常地在准备登基大典。
苏兰屹下葬那日,也是他登基之时。
他神色如常地举行完了登基大典,却在迈下御阶之时摔了一跤,倒地不起。
众皆惶恐,乱作一团。
殿下已经躺了一天了。
我在旁照顾殿下,没来由地想,苏兰屹走了,殿下不会也走了吧?
应该不会的,殿下忍了这么多年才坐上的龙椅,舍不得的。
我就又开始想苏兰屹,想起她让我瞒着的事情,一念之差,如今倒成了我要携带一辈子的秘密,我又开始难过了。
太医说殿下无碍,只是还在做梦,似乎是不愿醒来。
我胆战心惊地照顾着,好在殿下的梦三天后做完了,殿下终于醒了,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吩咐我,叫人把皇宫里的,经过皇宫的所有雀儿都打下来,关在笼子里。
苏兰屹走了,殿下没走,可他更疯了。
明明白天精神百倍地对付朝臣和政事,可入了夜他便会站在一堆死鸟中间,一句话也不说。
几天下来,已经形销骨立,不忍去看。
我不知如何去劝,独自走出了寝殿,不知怎得就到了雀楼。
不经意间,我在楼下一棵树的旁边发现一个埋着的油布包,上面的土还是新的,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包着的杏仁酥,也是新鲜的。
我抬头看雀楼,想起她曾多次要我带她来看雀楼,想起我们一遍一遍地走过雀楼,想起她身为武将的武功,她既然敢从雀楼上跳下去,那必然有十足的把握。
雀楼是殿下心头最沉重的伤,他一生中两个最爱的人都从上面跳下去,这样的打击会让他失去理智,不会去思考这些漏洞,他甚至连看苏兰屹一眼都不敢。这便给了苏兰屹最大的机会。
对啊,她是草籽,她是最坚韧的草,她怎么会那么快认输。
我突然笑了,可这些天有太多的恐惧,惊慌,自责,痛苦,悲伤,我笑着笑着就哭了,止不住泪地哭。
我捻起杏仁酥放在嘴里,果然清甜不腻。
苏兰屹啊,这个女人啊,真是又讨厌又可怜,可算到如今,我未尝不,钦佩她。
我抬头看天,有一种雀儿是不一样的,它或许会稍作停留,但它们生来不能被圈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