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兰屹那天晚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晚上我出去倒水的时候,看见她站在院子里的高墙下,看着院子里的树愣神。
我转身回了房间,没去打扰她。
她会想明白的。
可没等她想明白,另一头又出事了。
太子殿下把她的香囊挂在了身上,去哪儿都带着,这下可惊动了殿下后院那帮侧妃良娣们。
可这都不算什么,她们从未受过宠,只是殿下碍于情面收在后院里养着的花,也没多大胆量,只是派人跟我打听一番就偃旗息鼓了。麻烦的是那位李家小姐。
据说,那是未来的皇后。
李家小姐派人来了,我根本挡不住,只能一边叫人去请殿下,一边把人迎进来。
那管事的婆子一进来就打量着苏兰屹,苏兰屹倒是不惊不忙,由着她打量。
我这边茶还没递上呢,那头已经发难了。
那婆子带着一堆礼放在院子里,见苏兰屹并未谢恩行礼,便斥责苏兰屹不懂礼仪。
我正要上前,就听见苏兰屹冷了脸说:“我乃当朝四品官员,为何要向一个无官无品的小姐跪拜行礼?你又是谁,敢来斥责我?”
婆子讥讽地说:“四品官员?我还从没听说过,哪家四品官员不上朝却整日呆在这东宫后院的。不过,你如今既然在这东宫后院,便要服从这里的规矩。”
苏兰屹脸彻底沉了下去,她从来都是爱笑的,哪怕生气了也是含笑着的模样,漫不经心,可她现在是真的怒了,眼睛里是浅薄的凛然杀意。
我怀疑要出事。
果然,苏兰屹走近她,突然,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在她胸口,把她生生踹出门去,“去你的规矩!回去告诉你主子,她的规矩上不到我头上!”
想是没预料到苏兰屹竟如此鲁莽,婆子狼狈地趴在地上,气得脸都红了。
“怎么回事?”
殿下终于来了,皱着眉头看着这屋子里的人,看着苏兰屹。
苏兰屹指着地上那人,手指气得微微颤抖,眼神里全是冰冷,毫不客气地问殿下:“你纵容你的后院之人来折辱我?”
那是自上次送香囊之后,他们第一回见面,也是头一回又回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
殿下眉头皱得更紧了,嫌恶地看着地上那人,说:“拖出去审。”
那人被捂了嘴,一脸死气不敢吭一声。
可苏兰屹并没有就此罢休,她对殿下说:“殿下,我的伤好了,可以回去了。”
殿下皱眉,“回去?回苏府去,然后上书陈情,再被押入大牢?”
苏兰屹冷着脸说:“殿下觉得可笑,那是因为我若是你的一个姬妾只需待在后院就可安稳度日,可我苏兰屹是臣,殿下不耻之路正是一个臣子该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望殿下放臣离去。”苏兰屹说完,以面见君主之礼在殿下面前跪下,明明是臣服的模样,却没有一丝不在逼着殿下。
“阿若。”
殿下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我打个激灵,连忙跑到殿下面前。
殿下说:“扶苏姑娘回屋。”
我应了声,偷偷抬头看殿下的脸,已经沉得要滴水了。我连忙把苏兰屹搀起来,好在她没在这个时候犯倔,只是低低笑了一声,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也没多大的失望。
就要进屋时,殿下突然从后面快步走过来,抓住苏兰屹的肩膀把她扳回来,咬牙切齿地俯身贴在她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孤说过,苏兰屹,你落在我手里了,你是我的了,你是谁的臣?”
“我为大昭疆土之臣。”
她凑近了殿下,低声补充了下半句。
我听见了,吓出我一身的冷汗。
“不是你杨宗颐之臣。”
——
苏兰屹院边的兵更多了。
她问我最近还有没有北疆的将军出事。
我说没有。
她沉默了会儿,说:“他这是不想让我知道了。”说完,又没来由地开始咳嗽,左手紧紧握住右手的手腕。
上次的伤,让她的右手手筋断了,至今仍旧有些无力,怕是以后都拿不起刀剑了。
她回不去战场了,她被折断了羽翼。
她突然开始大笑,一边咳嗽一边笑,“我苏兰屹难道便那么像个被养起来的玩意吗?他宁愿把我当雀儿养,费那么多劲去重新铺局,也不肯让我再回北疆!”
可笑完,她也只是静静地看向窗外,别无办法。
我怕她又要犯傻犯倔,日日夜夜地照看着她,可还是漏了一眼。
她每天都要在墙下站一会儿,从前便有的习惯,我只当她难过了就没有多管,哪知便是这阵工夫,她不知怎的就传出去了一封信。
这封信最终呈在了陛下的桌案上。
苏兰屹在信上细数自身罪过,将所有有的没的罪名全都揽在自己身上,言明不配承袭安国侯,请陛下另选高能。同时,她还举荐了军中几位有才能的将军,一番言论,推心置腹,字字恳切。
这场北疆的风波,由这封信,由苏兰屹一人之过作为结局。
当天晚上,殿下带着一身寒意进了苏兰屹的房间,进门就把身上的香囊扯掉了,扔在了苏兰屹面前。
后来我才知道,苏兰屹绣的这个香囊是别有用意的,上面的图案是向在朝中她的旧臣传递消息,所以她才能在墙下把那封信送出去。
而我一直以为,她是想通了,开窍了。
殿下一边阴狠狠地看向苏兰屹,一边粗声让我出去。
我给他们掩上了门,可瞧着这两位不像善终的样子,担忧地站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果然屋里出了不小的声响,像是打架又好像不是。
苏兰屹的声音起初挣扎,后来挣扎不过索性装死,可到了后来装死也装不下去了,受不住地低低啜泣着求饶。
可殿下像是聋了,一概不听。
我反应过来,耳朵都红了,不敢再听下去,赶紧跑了。
第二天,殿下让我去照顾苏兰屹,我以为她旧伤复发,结果我进去一看,吓了一跳。
“这是……殿下做的?”
我一进屋子,就看见她躺在床上,一条胳膊垂在外面,肩膀上都是青紫的痕迹。
殿下昨晚在她房里,磋磨了她很久。
我不敢相信,殿下竟然是如此粗鲁的殿下。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中破碎。
我把她扶起来给她擦药,她双眼无神地看着我。
我问她:“疼吗?”
她摇头,可说的却是疼。
不知道在骗我还是在骗自己。
我给她擦洗身子,擦着擦着,却改成擦我的眼泪。
我从来都坚定地站在殿下这边,因为我从来觉得是苏兰屹狼心狗肺不识得殿下对她的好,所以我即便知道不对,也只是可怜她,可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她却笑了,跟我道谢,又说没事,哭什么。
我给她擦上药让她去睡,她安静地躺在被子里,眼睛却开始流泪,越流越多,淌在了枕头上。
我伸手给她擦眼泪,她哭得更凶了。我与她相识的这段日子里,这是我第二次看到她哭。
她说,她想她的父兄了。
“我本该,会和他们一起的,他们走的时候,我就想跟他们一起了,可他们不让,他们说,还有苏家军呢,他们都走了,苏家军怎么办,新来的将领对苏家军不好怎么办。我就只能活着。我以为我努力些,就会接住苏家军,可是如今我也做不到了,我好想我的父兄啊,我好想回北疆和他们在一起,我真的,好累啊……”
那一天,她哭了好久,直到哭得累了睡了。
我走出房门,发现殿下就在外面,看见我,眼睛里满是疲惫与苦意,话里有难得的委屈,“她果然自始至终,就没想过留下。”
我上次见他这么委屈的时候,还是好几年前,他得了一只野雀。
他特意准备了一个很漂亮的笼子来装他的雀儿,而那野雀自入笼起便开始嘶鸣不断,他将它放在屋外一夜,第二天雀儿在笼中死去了,满嘴的血。
他抱着笼子,难过又委屈地对我说:“雀儿死了,它为什么会死?”
我对他说:“殿下,这雀儿是野雀,烈性,它们没有了自由就会自尽,不会让任何人得到它。殿下,这种雀儿是不能够被圈养的,它们生来属于天空,不属于任何人。”
殿下伤心地把雀儿埋了,可第二天他又让人抓了野雀圈在笼子里,不出意外,雀儿全死了。他就站在院子里看着满院的雀儿,神色冷漠。
第三天他仍然试,仍旧一个未活。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养过鸟,便是天生适合人逗养的鸟,他也从未养过。
——
陛下没有亲口下旨给苏兰屹什么责罚,只是将她的官职收了回去。想来,是殿下做了什么,最后陛下给了殿下人情,私下里把苏兰屹给了殿下。
那一封信,救了北疆将士,也彻底折断了苏兰屹回北疆的希望。
我觉得苏兰屹可怜,她都这样了,殿下竟还没有给她一个名分,以后她在宫里的日子,更难过了。
后来的那几天,到了晚上,殿下都会来她这儿。
第二天,我都得来给她涂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层层叠叠,看得让人心惊。
我想,殿下或许是真的恨她吧,恨她骗他,恨她一意孤行宁愿赴死也不肯留在他身边,恨她践踏他的心意。
可有一日清晨,我去得早了,见殿下还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