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徵回到栖蝉院时,已近午时。屋内炭盆烧得正旺,暖意融融,驱散了从荣安堂带回的一身寒气。她屏退了寻常伺候的小丫鬟,只留芙云守在门外。
舒月早已候在屋内,见宋清徵进来,立刻上前替她解下月白斗篷,低声道:“姑娘,秀圆那边,俱已招供。”
宋清徵走到窗边矮榻坐下,端起芙云适时奉上的热茶,氤氲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眸。她轻吹茶沫,语气平淡无波:“都说了些什么。”
舒月凑近一步,条理清晰地禀道:“昨夜依姑娘吩咐,将秀圆安置在后园角房,上了药,喂了安神汤。她惊吓过度,又死里逃生,更惧怕崔荣生与二夫人再下杀手,为求活命,不敢再有隐瞒。”
“据她交代,二夫人掌家这些年,一直与崔荣生暗中勾结。他们利用公中银钱周转间隙,尤其逢年节亦或大宗采买前后,将闲置的银子,通过崔荣生一个同乡,便是那东市‘恒通’钱庄的李掌柜之手,私放重利。所贷者,多是些走投无路、急需用钱打点官途的破落户。所得暴利,二夫人取大头,崔荣生与李掌柜分润小头。此事已持续数年,数额累积惊人。账面上那些对不上的采买亏空,一部分是崔荣生中饱私囊,更大一部分便是用来填补被挪去放贷的本金窟窿,拆东墙补西墙。”
宋清徵静静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杯壁。恒通钱庄的李掌柜……这个名字她记下了。柳氏果然胆大包天,胃口也大得惊人。
舒月继续道:“秀圆还说,二夫人行事极为隐秘,所有指令皆由崔荣生单线传递,从不直接接触李掌柜。但她曾有一回奉二夫人之命去给崔荣生送紧要物件时,无意中听得崔荣生酒后与小厮吹嘘,说他们这买卖稳当得很,有宫中贵人作保。那小厮当时追问是哪位贵人,崔荣生却又警觉闭了口,只含糊说了个‘裴’字便岔开话去。彼时秀圆只当是他酒后胡言,并未在意。”
裴……?
宋清徵眼睫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这个姓氏,如同石子投湖般在她心中漾开涟漪。
她祖父宋鄞官居参知政事,如今正处于权利旋涡。若柳氏放贷的勾当,真与那位深宫之中、圣眷正隆的裴贵妃有所牵连……那这潭水,便远不止是宋府后宅的污浊,而是深不见底、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了。念头闪过,她将这个惊心动魄的线索深埋心底,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还有,”舒月声音愈低,“秀圆承认,她腹中胎儿……并非四郎君的,实是崔荣生的孽种。她攀诬四郎君,只为保命,赌二老爷投鼠忌器。”
宋清徵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果然,一个卑劣的谎言,却精准戳中她二叔最不堪的往事与此刻最在意之物——家族颜面与子嗣。这秀圆,倒也有几分急智与狠劲。她成了二叔不得不保下的“护身符”,却也成了悬在柳氏与崔荣生头顶的利剑。
“知道了。”宋清徵放下茶盏,瓷器与案几相触,发出轻微声响。她抬眸,目光转向舒月,问起了另一件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平安坊那边,蕊儿如何了?”
舒月神色一肃,回道:“正要禀告姑娘。蕊儿身体恢复尚可,外伤已基本痊愈,只是嗓子……却是彻底坏了,再不能言语。奴婢按姑娘吩咐,已将她秘密安置在平安坊最西头一处极偏僻的独户农宅里,远离街坊。雇了个乡下来的本分妇人专程照看,日常所需也都定期送去。蕊儿如今很安静,每日做些简单针线,只是眼神……还有些空茫。”
不能言语……宋清徵心中掠过一丝叹息。那个曾替她监视柳氏、最终因暴露而被灭口的可怜丫鬟,终究是永远失了声音。但这无声的证人,或许比能言者更有力量。她微微颔首:“好生照看着,衣食药物不可短缺,让她安心静养。平安坊那边,你多费心。”
“是,姑娘放心。”舒月应道。
暖阁内一时静默,唯有炭盆内银丝炭偶尔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窗外,阳光惨淡地铺在庭院冰冷的石板地上,几株枯树嶙峋着枝桠摇曳风中,投下变幻的阴影。
宋清徵踱至窗边,目光投向荣安堂方向。她二叔为压下儿子所谓的“丑闻”,仓促处置了崔荣生,又将秀圆这隐患保护起来。看似平息风波,实则是将火星埋至干柴之下。柳氏岂能甘心?崔荣生被发配田庄,又岂会认命?而秀圆腹中那真正的“孽种”,以及她所掌握放利的致命秘密,又将在这死水微澜的宋府掀起何等滔天巨浪?
还有那隐约指向深宫的“裴”字……
宋清徵拢紧袖口,她手中凭依渐多:秀圆的供词、蕊儿的下落、柳氏放利的线索……每一样皆能致命。然则如何用,何时发,方能在这错综局面中,既遂己愿,又不致引火烧身,甚至……撬动那深不可测的宫闱之力?
她需等待,需更深的谋算。
风,从窗棂缝隙钻入,带着凛冽寒意,吹动她鬓边一缕青丝。而她的眼神却比这冬风更冷。那眼底幽深的寒焰,并未因暂歇而熄灭,反在无声积聚,静待下一个足以燎原的契机。
天空铅云低垂,更大的风暴,正在这虚假安宁下悄然酝酿。
细碎雪霰随风无声卷落,触到屋瓦凝滴成水。玲珑合上窗扇,隔绝了外头的“吧嗒”轻响。
被迫称“病”的柳氏歪在榻上,自那夜又挨了丈夫掌掴,心中积恨更炽。
“老爷那边如何处置?秀圆何时能回?”她忽地开口问。
这问话如平地惊雷,惊得玲珑险些摔了手中茶盏。
柳氏见状狠蹙眉头,怫然不悦:“慌什么!有话便直说!”
“回……回夫人话……”玲珑强自镇定,将茶盏搁稳,目光闪烁道:“秀圆……秀圆无事,只是崔管事他……”
“他如何了?”柳氏紧锁眉头追问。玲珑抿唇犹豫,然见柳氏目光愈发狠厉逼人,只得硬着头皮回禀:“老爷将崔管事打发到城外田庄了,还说……永不许他回府……”
话音渐低,柳氏的目光却陡然灼人,她猛地捶了下几案:“秀圆竟敢攀咬出荣生?是谁给她的胆子?!”
玲珑见主子如此情状,心中暗叹,自老爷书房的小厮来过后,她便有意回避此事,指望能瞒过去,此刻却不得不开口:“回夫人,实则……秀圆并未供出崔管事,反将错处尽揽己身。也因此……老爷才将她保了下来……”
“她揽了错处?那为何只罚了荣生?可有牵连到我?”柳氏连声追问,字字紧逼。
玲珑暗叹一声,只得继续道:“据老爷房中小厮说,秀圆昨夜在柴房险些被崔管事勒死……她只认是自己私自挪用了对不上账的银子,乃是因……因恋慕四郎君……还……还说她已怀有四郎君的骨血……老爷因此才保下她……”
一口气说完,玲珑的心已提到嗓子眼,偷觑柳氏脸色,生怕立时遭殃。
“哗啦——”
柳氏蓦地起身,几上茶盏尽数被她扫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到玲珑鞋面上,烫得她急退一步。
“好个贱婢!她竟敢……竟敢……”话音未落,柳氏气得眼前一黑,骤然晕厥过去。玲珑大骇,慌忙遣小丫鬟速去请胡郎中过府。
掌灯时分,外头已覆上薄薄白色,冷风裹着雪霰呜咽,弥漫整个宋府。而晨间秀圆的举动,亦随这雪霰悄然飘进了墨荇院。
玉香拍掉身上的寒气,炭盆里发出“哔剥”轻响。
宋清芜停下手中绣活,唇角微弯:“秀圆此举倒是出人意料,我那嫡母怕是要气晕过去了吧?”
“姑娘猜得极准,荣安堂那边正请胡郎中呢。如今二房风波又起,大房里那位怕是要笑歪了嘴。”玉香头也不抬地烤着手,语带讥诮。
“她也自在不了多久了,下月便是遴选之期。”宋清芜复又拿起绣绷,针线穿梭,语气忽转严肃:“明日再去催催王掌柜,务必让风言传入贵妃娘娘耳中。我倒要看看,柳大夫人真能忍气吞声不成?”
玉香闻言心中暗惊,抬眸道:“可……那位亦传话,要姑娘入宫后见机行事……”
“哼……”宋清芜冷笑出声,针尖没入指腹。“见机行事?那我这些年又算什么……” 她看着那抹刺目的红,未尽之语哽在喉间。
“姑娘慎言。”玉香忙捧来金疮药。烛火在她眼底跳动,纱布缠上伤指时,宋清芜忽觉腕间一道旧疤隐隐作痛——那是十岁那年为逃出府被火钳烙下的印记,此刻竟比新伤更觉灼人。
她甫一落地便失了生母,幼时因庶出身份无人问津,生父视若无睹,嫡母柳氏更是百般嫌恶。她曾期冀祖母庇护,换来的却是更深的厌弃。自那时起,她便明白,嫡庶之别犹如云泥,若无贵女身份,她便只是任人践踏的草芥!
初雪细密,簌簌轻响。风势渐长,廊下一盏悬灯被吹得旋转倾覆,蜡炬跌入雪地,泪痕瞬间化作黑印。灯笼昏黄的光晕被浓密的雪幕层层围困,愈发黯淡……
冷风中,宋二老爷提灯独立。心头忽涌起一阵迟来的愧意。他目光投向西北角深处,那盏熄灭的笼灯猛地攫住了他的心。
这些年,芜儿似乎一直住在这荒僻园子里?鬼使神差地,宋二老爷提步迈入,朝着记忆中的小屋走去。然而,迎接他的只有荒草萋萋和守门老仆惶恐的回禀:“大姑娘……数日前便已搬去墨荇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