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澜

    腊月初八,天色灰青。

    圣上于宫中设宴,邀百官携眷共度佳节。宋府门前,三辆油壁香车静候。宋老太爷携一家七口同赴宫宴。

    马车辘辘驶入朱雀大街。帘外市声喧沸,粥棚蒸腾着甜糯的香气,酒肆高阁彩幡招展,节庆的热闹扑面而来。

    宋清徵掀帘窥望,颊边珍珠耳坠滴溜轻晃。不多时,巍峨宫门已在眼前。

    兴庆殿内,地龙烧得暖意如春,绛纱帷幔低垂,瑞脑金兽吐纳着氤氲香霭,混着酒肴热气,幽幽弥漫。御座下紫檀长案分列,百官们依品阶而坐。

    女眷区以精美的花鸟屏风隔开,丝竹悠扬,衣香鬓影浮动。薄太后端坐上首正中,几位高位嫔妃陪坐两侧,下首宗室贵女、世家闺秀,珠围翠绕,言笑晏晏。

    宋清徵随宋老夫人跪坐锦茵软垫,侧首见祝寰隔两座正对她含笑示意。柳氏一行,则依宋二老爷官阶,在靠后的位置落座。

    丝竹声起,圣上举杯祈祝来年五谷丰登。饮罢一巡,内侍鱼贯而入,奉上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宋清徵舀起轻抿半匙,枣粟甜香在舌底化开。

    殿中舞姬水袖拂若流云。待乐声转为急促欢快,戴着夸张傩面的优人上场谐谑逗趣。

    轮到应选贵女呈献巧物。祝寰称病退选,安静观礼。

    宋清芜上前,呈上一套精巧的五谷豆塑,四样捏成福禄寿喜的吉祥小人,中规中矩,得了嫔妃几句客套的夸赞。

    轮到宋清徵。她上前一步,双手稳稳托起素缎香囊托盘,声音清越:

    “臣女宋氏清徵,恭贺五豆嘉节。此囊以五色黍米丝线为绣,内填艾草、菖蒲、茱萸等驱虫安神之药。农乃国本,五谷丰登则天下安泰。愿借草木清气,祈风调雨顺,岁岁安康。些许拙物,不敢言巧,唯念桑麻本真,不忘根本。”

    言辞朴实,却切中农桑祈福的本意。

    上首,淑妃娘娘雅髻素妆,气质温婉。她微微倾身,仔细看了看那小巧雅致的香囊,又轻轻嗅了嗅空气中若有似无的药草清香,眼中露出赞许:“宋三姑娘心思倒是灵巧妥帖,质朴中见心意,没忘根本,甚好。”

    薄太后观之亦微微颔首,目光在宋清徵沉静的眉眼间停留了一瞬。

    宋清徵谢恩退回。几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身上。

    宴至中途,众女可稍事行动,祝寰携宋清徵行至旁侧暖阁。此处紧邻庑廊,有帷纱遮掩,恰好隔开殿内的喧嚣。

    “清徵妹妹,”祝寰未及落座便开口,神色担忧,“你助我脱身,可你……当真欲入这深宫?”

    若有选择,宋清徵自然不愿。她深知,若无强援庇护,在这宫墙之内,命运只在帝王或权妃一念之间。

    “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她抬眸,嘴角扯出一丝安抚笑意,眼底决绝之色稍纵即逝,“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依我看,此间天地,未必不能踏浪而行。”

    话音方落,淑妃身边的宫女随樱探身来邀:“淑妃娘娘有请祝姑娘叙话。”祝寰只得轻拍宋清徵手臂,匆匆离去。

    “宋三姑娘好定力,好志向。”一个温润却辨不出情绪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宋清徵蓦然转身,见江遇不知何时已立于暖阁门槛内。

    他身着青色六品文官服,腰背挺直如松,官帽绦带在肩头投下阴影。

    “江侍读。”宋清徵屈膝行礼,心中暗自警觉。

    “方才路过,闻得姑娘志向高远,竟视这深宫为登云之阶,踏浪之所。”江遇趋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如同耳语,“看来那封庚帖,姑娘已安然收到了。”他目光直勾勾钉入她的眸心。

    试探咄咄逼人,她不禁呼吸一窒。

    果然是他!

    她后退半步,拉开一点距离,迎上他幽深难测的目光:“江侍读援手之恩,清徵铭记。只是这幕后推手,既推我入此波澜,却又藏掖面目,实在令人百思不解。”

    “百思不解”四字,咬得格外清晰。

    江遇嘴角似乎极细微地牵动了一下:“姑娘是聪明人,有些事,难得糊涂反倒安稳。知悉过多,”他略顿,“反招灾祸。尤其深宫之中,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姑娘今日表现尚佳,然锋芒,当敛。”

    他目光陡然锐利,“太后面前,言多必失,切记。”

    警告之意,冰冷刺骨。

    两人目光短暂交锋。江遇不再多言,略一颔首,转身没入雕梁画栋间的阴影。

    宋清徵独立原地,帷纱轻拂笼罩周身。江遇的话语如冷夜浓雾,令她迷惘又心绪难安。尤其点出太后……其意究竟是提醒,还是威胁?

    正心乱如麻之际,相隔不远的雕花廊庑下,一阵骚动陡起。

    宋清兰亦避开人群,倚着朱红廊柱生起闷气。方才她无意间听见两个贵女躲在假石后头窃窃私语,声音不大不小。

    “……那个穿得跟个红包套似的,就是宋家五姑娘宋清兰。”一个声音带着轻嗤。

    “就是她呀?”另一个声音刻意压低,“坊间传得可热闹了,说她既巴着信阳侯府卢世子不放,又勾得柳家大郎欲上门夺亲……真真狐狸精。记得先前贵妃娘娘生辰宴上,柳大夫人嫌她粗鄙,连正眼都不瞧呢!”

    宋清兰脸色瞬间煞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猛地扭头,想要看清是谁在嚼舌根,却只瞥见两抹水红色的裙角迅速闪入旁边赏梅的人群中。满腔怒火无处发泄。

    而旁边默不作声的宋清芜,嘴角勾起冷嘲。她瞥见捧着果盘的宫女匆匆行来,佯装低头整理裙摆,一方精致的绢帕“无意”飘落在地。就在她俯身去拾的刹那,脚尖不着痕迹地向前一探。

    “哎呀!”宫女猝不及防被绊,惊呼大喊,整个人向前扑倒!手中托盘脱手飞出!污浊的汁液和粘腻的碎屑尽数泼洒在宋清兰那身崭新的桃红织金袄裙上!

    “啊——我的衣裳!”宋清兰失声尖叫!

    连日积压的委屈、羞愤、被当众出丑的难堪,以及方才听到的恶毒流言,轰然炸开!

    她看也未看清是谁绊的,怨这宫女笨手笨脚害她当众受此大辱。

    “你这不长眼的贱婢!”宋清兰怒不可遏,扬手便狠狠一巴掌掴在宫女脸上!“啪”的一声脆响,在稍显安静的廊庑下格外刺耳。

    宫女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颊迅速红肿,惶恐跪下连连磕头。

    这突兀的动静立刻引来了侧目,议论声嗡然而起。连不远处的宋清徵也被惊动。

    消息很快传入内殿,宋老夫人沉着脸被请了过来,一同到来的,还有几位被惊动的宗室夫人及理事女官。薄太后与几位娘娘的目光已遥遥投向此处。

    见自家孙女丢丑,宋老夫人强压怒火与难堪,向上首薄太后方向深深福礼:“老身教导无方,小孙女清兰年幼娇纵,宫宴之上行此莽撞失仪之举,惊扰凤驾。老身代她向娘娘请罪,并向这位宫女赔不是。”

    薄太后目光淡淡扫过,身旁女官垂首低语几句。太后似想起什么,抬眸问道:“宋家清兰?哀家恍惚记得,是与信阳侯府卢世子定亲的姑娘?”声音不高,却清晰。

    宋老夫人额角渗汗,正斟酌着如何含糊过去,一个清亮的声音却已抢先响起:

    “太后娘娘好记性!”裴贵妃巧笑嫣然,接口道,“可不就是卢世子么!两家早有默契,只待择了吉日便下定呢。宋五姑娘年纪小,头回入宫,人多紧张又受了委屈,难免一时情急失了分寸。太后您最是慈和仁厚,想必不会计较这点小姑娘家的无心小错处。”

    三言两语,坐实“婚约”。

    下首信阳侯夫人小王氏,闻言只垂眸啜了一口茶,面上波澜不惊。

    薄太后目光掠过神情各异的几人,落回跪地瑟瑟发抖的宫女身上,语气平淡:“罢了。无心之失,小惩大诫。带下去,好生安抚。”

    此事就此揭过。

    裴贵妃见气氛缓和,眼波流转,忽又笑道:“说来宋家的姑娘们倒是个个钟灵毓秀。方才那位献上五谷豆塑的宋大姑娘,心思也颇为雅致可人呢。”

    她这一提,立刻有几位夫人出声附和。

    淑妃在旁不动声色,闻言亦含笑道:“贵妃姐姐说的是。宋大姑娘温婉可人。不过依臣妾看,宋三姑娘那五谷香囊更是心思灵巧,朴实中见深意,以农桑为本祈福,立意高远,难能可贵。”

    薄太后似被勾起兴趣,颔首道:“哦?既如此,让那两个丫头近前些,哀家再瞧瞧。”

    宋清芜与宋清徵依言上前,在距离御座几步之遥处停下,深深垂首行礼。

    薄太后目光先在眉眼温顺、略带羞怯的宋清芜身上停留片刻,微微点头。

    待目光转向宋清徵,初时稍显随意,却在看清她低垂的侧脸轮廓、和那股从容的气韵时,神色骤然凝住!

    一丝惊愕飞快闪过太后眼底,旋即又化作冰冷的审视。似乎透过眼前少女,勾起了某些深埋心底的不快记忆。

    那目光如同寒冰。

    殿内丝竹未停,淑妃敏锐地察觉到了变化,她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蜷紧。

    垂首的宋清徵,亦感到一道异常冰冷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心头警兆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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