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诏

    华灯初上,宫宴的喧嚣被远远抛在身后。

    马车外节庆的喧闹仍在流淌,宋清徵却失了掀帘的心思。她端坐车内,脑中细细回溯着宫中点滴:从献上香囊到拜见太后,一举一动皆循规蹈矩,并无错处。

    唯一蹊跷的,是江遇那番话。他刻意点明太后……是在提醒什么?

    车停府门。她垂首下车,眉宇间倦意难掩。宋家其余人也一路沉默,只余脚步声响。

    行至垂花门,宋清徵停步,依礼向长辈告退,转身踏上那条通往栖蝉院的岔口小径。

    刚踏进院门,便瞧见舒月立在廊下,正不住地朝这边张望。

    “姑娘,”舒月快步迎上前,屈膝行礼,声音压得低低的,“张嬷嬷……已然知晓芙云受伤的事了。”

    宋清徵颔首,径直去了耳房。烛光下,芙云臂上重新包扎的伤口仍渗着淡红,深可见骨的刀痕触目惊心,无声诉说着农宅那场搏杀的凶险。

    “舒月,武婢的事可有眉目了?”宋清徵问道,目光落在芙云苍白的脸上。

    “回姑娘,”舒月回答,“蔡牙婆递了信儿,说手头恰有几人堪用,随时可带进府给姑娘过目。”

    “好,就安排在明日。”宋清徵略松一口气。她柔声安抚了芙云几句,叮嘱她好生休养,便与舒月一同离开。

    刚踏入卧房准备卸下钗环,门口便传来张嬷嬷焦急的声音:“姑娘,您可回来了——”

    宋清徵抬眼,只见张嬷嬷满面通红,三九寒天里竟额角生汗,几缕乱发黏在颊边,显是急狠了。

    “出了何事?”她定定看着张嬷嬷。

    张嬷嬷关紧门帘快步上前,压低声音道:“眼下满府都在嚼舌根!说库房空箱之事,是姑娘贼喊捉贼,故意演一出戏,好借进选的名头攀诬二夫人!”

    她喘了口气,语气更急:“这也就罢了,竟还编排姑娘克亲的污糟话!说什么生来克母,沾手嫁妆便成空箱,邪性得很!这话若传到太夫人耳朵里……只怕要误了进选大事!姑娘,合该想个法子断了这流言才是……”

    宋清徵听罢,原本稍复的心情又被搅乱。柳氏的动作竟如此迅疾狠辣!这“克亲”二字如同利刺,瞬间扎进她心中最深的痛处。

    她面上却波澜不惊,继续卸着耳坠:“嬷嬷只当没听见便是。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便说。左不过……就是落选罢了。”

    张嬷嬷一听,立刻蹙紧了眉,脱口道:“这怎么成?倘若姑娘此次落了选,往后亲事岂不更加艰难……”

    “无需忧心,”宋清徵打断她,嘴角牵起一抹冷然,目光透过镜面直刺张嬷嬷,“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流言单凭人力是拦不住的。嬷嬷若实在放心不下,明日不妨寻个空,去荣安堂多宽慰宽慰我祖母。”

    张嬷嬷被她镜中那冷冽的眼神激得一哆嗦,仿佛被点中了死穴,额上的热汗瞬间变得冰凉。她支吾着应了声“是”,又匆匆欠身退了下去。

    一夜过去,寒意未消。宋清徵披上厚氅,准备如常去荣安堂请安,却见张嬷嬷带着锦穗匆匆而来。

    锦穗垂首,声音平板地传达:“太夫人吩咐,三姑娘今日不必过去请安了,至于账册对牌,还请姑娘交还,奴婢好带回复命。太夫人还说,除却习学宫规,姑娘无事且莫要外出,以免再生事端。”

    宋清徵嘴角不禁轻勾起一丝冷嘲。惹事?她明白了。薄太后昨日的态度,已让宋家如临深渊。

    老夫人如此安排,想必是听说了“克亲”流言。不让请安又收回理事之权,既是怕她对柳氏再行“冲撞”之事,却又不愿意放弃她这枚尚有价值的棋子。

    她平静应下:“知道了,代我谢过祖母体恤。”

    说罢,便示意张嬷嬷带锦穗去书房取账册对牌。

    待人走后,她脱下厚氅,心中一片冰凉。芙云伤势未愈,自己又被变相禁足……她下意识摸了摸袖袋。

    ……

    午后习学宫规,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宋清兰告病未至。宋清芜依旧是一副温婉娴静的模样,只是在目光偶尔扫过宋清徵时,眼底深处不免多了些探究与权衡。

    郭嬷嬷板着一张脸,比往日更加刻板严厉,精益求精地指点着她二人的坐姿行止,对昨日宫宴上的任何风波只字不提。这刻意的沉默,反而让空气更加凝滞。

    习学结束,宋清徵回到栖蝉院不久,舒月便领着两个身量高挑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姑娘,蔡牙婆将人送来了。”舒月侧身让开。

    左边女子约莫十七八岁,名唤拈霜,容色姣好,身姿挺拔,眉眼间透着一股不易亲近的冷傲,行礼时动作干净利落,姿态标准得近乎刻板:“奴婢拈霜,见过姑娘。”

    右边女子看着略小些,名唤阿桃,相貌平平,但身板比寻常女子结实不少,眼神灵活机警,行礼同样利落:“奴婢阿桃,见过姑娘。”

    宋清徵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人。她们穿着虽简朴,但料子却是不错的细棉布,并非粗麻。

    拈霜的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掌心指腹红润柔软,全无习武之人应有的硬茧。阿桃的手虽有些薄茧,但那茧的位置多在虎口和指根,分明是长期握持刀剑兵器留下的痕迹,绝非寻常洒扫劳作所致。

    “听舒月说,你们有些功夫在身?”宋清徵声音平和。

    拈霜垂眸答道:“回姑娘,奴婢是孤女,自幼被一位云游道姑收养,跟着师父学了几年强身健体的粗浅拳脚。”

    阿桃接口道:“奴婢家贫,八岁上就被爹娘卖给了城西的威远镖局做洒扫丫头,在镖局里耳濡目染,跟着趟子手们学了点防身的皮毛功夫。”

    两人答得流畅自然,出身来历听起来也无甚不妥。

    可正因为这份“完美”,反令宋清徵疑窦丛生。未免太巧了!蔡牙婆一个市井牙人,上哪儿寻来这等“根正苗红”的孤女和镖局丫头?还恰好在她急需之时出现?

    为着谨慎,宋清徵对舒月几不可察地轻轻摇头。

    舒月会意,立刻对二人道:“今日辛苦二位姑娘跑一趟。我们姑娘还需斟酌斟酌,二位且随我去账房领了脚钱,回去等信儿罢。”说罢便将面露不解的拈霜和阿桃带了下去。

    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宋清徵眉间紧锁。这二人……处处透着古怪。

    未及细想,张嬷嬷又脚步匆匆地奔了进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激动:“姑娘!快!快随老奴去前院正厅!宫里的天使来传旨了!阖府主子都到了,太夫人让您即刻过去!”

    宋清徵心头一跳,不敢耽搁,立刻整理仪容,随张嬷嬷快步赶往前院。

    厅内香案早已设好,香烟缭绕。宋家众人俱已到齐,按长幼尊卑跪立。宋老太爷、宋老夫人跪于最前,神色端凝。其后是宋二老爷、柳氏,再后是宋凌阡、宋凌陌两兄弟,接着是宋清芜、宋清兰姐妹。宋清徵作为大房孤女,默默行至最末位置,依礼垂首跪下。

    厅内落针可闻,只余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香案前,身着内侍服色的宣旨太监面容肃穆,展开手中明黄卷轴,清越而清晰的嗓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字字分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宋公孙女宋清芜,秀敏慧淑,性行温良;孙女宋清徵,端谨大方,仪容有度。朕躬闻之甚悦。今有宜康公主、福安公主,待字宫闱,正需良伴。特旨,上元节后二人入澄辉堂,宋清芜为伴读宜康公主,宋清徵为伴读福安公主。尔等当克勤克慎,尽心侍奉,以彰皇家恩典,显淑女风范。钦此!”

    旨意落定,如同巨石荡入涡流,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滔天漩澜。

    “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宋老太爷声音沉稳,率先叩拜下去,双手恭敬接过那明黄卷轴。

    宋老夫人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喜悦涌上眉梢眼角,连声吩咐身旁的锦穗:“快!好生打赏天使!务必周到!”

    待宣旨太监领了厚赏,满面笑容地被恭敬送走后,厅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才稍稍活络。

    宋老太爷神色平淡,将圣旨郑重供于香案,目光扫过众人,不见喜怒。宋二老爷心内暗喜。宋凌阡喉结微动,与宋凌陌对视一眼。

    然柳氏却是愁上眉梢,强挤出的笑容僵硬无比,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宋清芜低垂着头,姿态恭谨温顺至极,无人看见她眸下敛着的复杂情绪。

    宋清兰站在柳氏身后,嘴角撇出一丝冷意。

    宋清徵安静跪地,将前方众人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她祖父的淡漠持重,二叔的暗喜得意,柳氏掩不住的愁怒怨毒,宋清兰赤裸的嫉恨,宋清芜那低垂眼眸下隐藏的权衡……最后,她将目光落在香案上那卷明黄的圣旨上。

    公主伴读。

    她缓缓起身,垂眸敛衽,面上依旧沉静如水,不动声色。这天家恩典,是惊涛骇浪的开端,还是……绝境中的一线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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