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

    果然,戌时刚过,李茂才复又求见。面上堆着殷勤笑意,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三姑娘,”他搓着手,试探开口,“阿狗那小子安置在耳房,到底委屈了您。不若小人将他挪去后面杂役房?再请个土郎中来瞧瞧?省得您的人受累。”

    “不必。”宋清徵端起茶盏,轻轻撇着浮沫,眼皮未抬,“舒月粗通药理,冻伤皮外伤尽可应付。杂役房阴冷,挪动反而不妥。人放在我眼皮底下,也省得再生‘意外’,李管事,你说可是?”

    她将“意外”二字咬得略重。李茂才脸上的笑容一滞,干笑两声:“是是,姑娘思虑周全!”

    “李管事来得正好。”宋清徵放下茶盏,目光平静落在他脸上,“祖父让我来玉泉山,一为静养,二为体察庄务,看看庄户生计。庄上的粮仓、历年账册,稍后取来我看看。”

    李茂才脸上“唰”地一白,嘴唇哆嗦:“粮……粮仓?账册?”他像被踩了尾巴,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仓房钥匙一向是……是库房老赵头管着,他……他前几日告假回乡探亲了!……账册也锁在库里,一时半会儿……怕是……”

    “哦?这般不巧?”宋清徵眉梢微挑,语气听不出喜怒,“库房钥匙,管事手里竟无备份?庄上进出,都等一个告假的库头不成?这规矩,倒也别致。”

    李茂才额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有……是有备份钥匙……只是……粮仓里头堆得杂乱,前些日子还进了批新谷,灰尘大得很!怕污了姑娘的衣裳!还有老鼠……对对对,闹耗子!脏得很!姑娘金枝玉叶,哪能去那种地方!不若……不若等小人带人彻底清扫归置好了,再请姑娘……”

    他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四瞟。

    宋清徵将他心虚气短尽收眼底。“既如此,”她慢条斯理打断,“粮仓账册,就等李管事‘清扫归置’好了再看。”

    李茂才如蒙大赦,刚想松口气。

    她话锋一转:“不过,另一桩事,倒不必等。”她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一角,“今日出去走了走,听春妮说,刘老四便是在那鹰嘴崖下出的事?”

    李茂才的心瞬间又提到嗓子眼,顺她手指望去,脸色惨白如纸。

    “那地方听着凶险。”宋清徵语气平淡,字字清晰,“既然已经出了人命,为免庄上人再误入遭难,李管事今日就带人去鹰嘴崖罢,寻个显眼处立块警示木牌。务必写明‘山崖险峻,严禁靠近,违者后果自负’。”

    她转过身,目光如深潭静水,看着李茂才瞬间惨白的脸:“这事,不难办吧?李管事?”

    “立……立牌子?”李茂才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去鹰嘴崖立牌子?他眼前发黑,双腿发软。

    “怎么?”宋清徵微蹙眉,“李管事觉得不妥?还是那鹰嘴崖……有什么不能立牌子的缘由?”

    “没!没有!”李茂才猛地一激灵,如同被烙铁烫到,几乎是嘶喊出来,“妥!妥得很!姑娘仁心!想得周到!小人……这就去办!这就带人去办!”他再不敢停留半分,踉踉跄跄冲出屋子,背影仓皇,如避厉鬼。

    宋清徵看他背影消失在院门处,唇边勾起一丝冰冷弧度。

    ……

    夜色如墨,沉沉压下。白日里的喧嚣彻底沉寂,只余下山风刮过枯枝的呜咽。

    耳房里,油灯如豆。舒月守在昏迷的刘阿狗旁,昏昏欲睡。

    宋清徵独坐灯下。取出粗黄账纸,就着烛光,反复细看。那些潦草的记录、古怪的符号,像一张无形的网。她眼神死死盯住被污墨糊花的“腊月初六,鹰嘴崖……拾得……”几字。

    “拾得”?拾得什么?是刘老四拾得了那所谓的“宝贝”,才招来杀身之祸?那宝贝又是什么?是那块金吗?

    她拿出小金块。烛火下光泽晦暗,粗糙硌手。这样的金……甚为少见。兵部尚书江家?一个名字撞入脑海——江遇!宫宴上冰冷审视的眼,隐含警告的话,还有近在咫尺的江家别院……

    寒意无声攫住心脏。

    “砰!”

    一声闷响,似重物落地,从李茂才后院传来,接着是一声被强行压抑在喉咙里的短促痛呼!

    宋清徵眼神一凛,霍然起身,迅速将账纸和金块收入怀中暗袋,吹熄手边蜡烛。屋内顿时陷入黑暗,只窗外雪地微光透入。她无声移至窗边,启开一条缝隙,屏息望去。

    后院是下人房和杂物区,此刻一片死寂。唯独李茂才那间管事房,窗纸上透出昏黄灯光,映出两个激烈撕扯、扭打的人影!

    其中一个矮胖轮廓,分明是李茂才!他状若疯狂,正推搡着另一个瘦小得多的人影!那人影被拉扯得东倒西歪,极力挣扎抵抗,只发出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是春妮!

    宋清徵心猛地沉到谷底。李茂才狗急跳墙了!他是在逼问春妮今日听到了什么?还是……发觉春妮知道了不该知的灭口之事?!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即使在呼啸的山风中亦清晰刺耳!

    春妮的影子被打得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是李茂才压抑着暴怒的低吼。

    春妮的影子蜷缩在地上,剧烈颤抖。李茂才的影子逼近,似在咆哮着逼问。

    宋清徵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春妮不能出事!

    就在此时,后院通往仓房的那扇小角门处,一个佝偻的黑影如同鬼魅般紧贴着墙壁溜了出来!那黑影警惕万分地左右一望,随即毫不犹豫地朝着庄外、往玉泉山更深处的方向——亦是江家别院所在的山坳——无声潜行而去!

    是管仓房的老赵头!他所谓的“告假回乡”,根本就是个幌子!

    宋清徵的心跳骤然失序。李茂才在屋里疯狂逼问春妮,此人却在深夜潜行……是去向“上头”报信?还是去鹰嘴崖……处理最后的“麻烦”?!

    夜色浓稠,迅速吞噬了那道不祥黑影。后院里,李茂才屋内的撕打和低吼仍在继续,春妮压抑绝望的呜咽断断续续。

    宋清徵立在冰冷的黑暗中,怀中的金块紧贴着肌肤,传来阵阵刺骨凉意。

    ……

    风声渐歇,后院的打骂声也突兀地戛然而止。死寂重新笼罩。

    心力交瘁,宋清徵倚回榻边。意识在极度的疲惫与高度警觉中沉沉浮浮,终是滑入混沌。

    梦境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急急律律的马蹄踏碎死寂!火把摇曳的光影里,映出森然甲胄。

    “大帅,宋家上下九十八口俱在府内,不过……”甲兵声音犹疑。

    火光勾勒出江遇冷硬的侧脸。“不过什么?”

    “唯……唯宋家大房孤女除外……六年前……已嫁入信阳侯府,为世子妇。”

    江遇唇角勾起一抹极冷、极淡的弧度,目光冰刃般扫过队伍最末——一个在火光下竭力瑟缩的锦衣身影。

    “天一亮,破门。莫要耽搁!”令下,字字如刀。

    ……

    火光冲天!吞噬朱门高墙。祖父的身影在烈焰中扭曲,嘶声泣血:“卖国贼宋鄞、引狼入室!卖国贼宋鄞、罪该万死!卖国贼宋鄞、死得好!”

    “嗖——!”利箭破空,贯穿脊梁!呼喊戛然而止。

    ……

    火光外,那锦衣身影被推至近前——是卢音!他袖手而立,漠然看着宋家化为灰烬……

    ……

    是她身死前夜。卢音紧握她的手,声声哀求,字字泣泪,求她容他纳王表妹……

    原来如此!情深是假!苦口婆心是假!抵死不和离……只为将她困在侯府,阻断归家路!待宋家倾覆,她只能作为世子妇,冷眼旁观!

    而江遇……坐收渔利!

    ……

    一滴泪,倏然滑过眼角。

    “姑娘,快醒醒——”

    舒月的声音急切响起,穿透了梦魇的余烬。

    “刘阿狗……刘阿狗醒了!他能说话了!”

    宋清徵猛地睁开眼!

    心口犹在狂震,仿佛刚从灼心蚀骨的火海与彻骨冰寒的背叛中挣脱——眼前是昏暗的屋梁轮廓,炭盆余烬微红。

    梦境的碎片与现实的冰冷瞬间分离。

    急促的喘息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下意识地按住怀中暗袋,那块粗糙的金块隔着衣料,传来沉重而冷硬的真实感。

    不是梦。

    她迅速定神,压下翻涌的心潮。目光如电,倏然转向耳房方向。舒月已守在门口,脸上带着振奋。

    没有任何迟疑,她掀被下榻,步履沉稳却迅疾地走向耳房。

    推开房门,微弱昏黄的灯光下,刘阿狗正睁着眼!虽然眼神依旧涣散惊惶,脸色惨白如纸,但意识显然是清醒了!他看到宋清徵进来,干裂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喘息声,急切地想说什么。

    宋清徵走到榻边,俯视着他,声音沉静,带有一种奇异、令人安定的力量:“别急,阿狗。告诉我,你爹……在鹰嘴崖,到底‘拾得’了什么?是谁要害你们?”

    突破口,即将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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