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晴。
连着半个月,科举案的涉事人员游街,还有拿着名单到各家抓壮丁充军。
人人自危,人人畏惧,都害怕自己是下一个人。
半个月过去,事情终于结束了,大家都很兴奋。街上人头攒动,空气中各种味道混杂。
元三妹费力抱着雕刻好的木头花,半身高的木雕花抱起来有些吃力,依旧笑盈盈的,一双眸子清凉透彻。
突然,一个夫人端着一盆水昏黑的洗砚台得水,朝着她泼了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纵使元三妹躲闪得很快,也还是被泼到了;自己被泼到她是无所谓的,怀里的木雕花可不能沾水。
侧着身子,紧张地打开包裹的油纸,看到并没有湿透,不由得松了口气。
妇人端着水盆,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丝毫没有对刚才泼到她的愧疚。
两人对视后,轻哼一声,夫人转身进去了。
看着身上的墨迹,唇角嗫嚅了下,最终还是没有选择追究。毕竟,她家儿子被抓了壮丁,也算是跟她爹有关。
三个月前,今年的举子进行殿试。
据考官所说,今年考生的素质很高,能够为朝廷输送一批有效人才;众人都在期盼他们在殿试上大放光彩,直接受官,造福一方百姓。
有些人家甚至暗中买了股,想到时候一飞冲天,过上人上人的生活。
到了殿试那天,这些举子果然在圣上面前一展才华,听得龙心大悦;可到了最后,有头铁的,说了很多忌讳的东西,尤其为了庶族争取读书的机会的话,更是直接触怒了圣上。
十年前,圣上就因此惩处过一批人。如今这股风气卷土重来,直接将他们下了大狱,举子中只要关系亲近的,都取消了功名,落了大狱。
宁可杀错也不错过。
在宣判好罪名后,直接连着游街半个月;之后还会压回家乡,在家乡再次游街。
这件事跟十年前的事情有关,于是又借此敲打了一下当前的涉事人员;找了个由头,将他们充了壮丁,美名其曰抵御外敌。
十年前的科举案,她的祖父就是重犯,他们一家直接被贬为庶族。
十年后的今天,为了敲打,她爹元蔚然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壮丁第一页。
她爹元蔚然手无缚鸡之力,做过最大的力气活就是搬篆刻的石料;就这样体质不合格的他,也在壮丁的名单上。
其他人家见到自己在壮丁名单上,还会喊喊冤屈;元三妹却不能,只能忍着心痛给元蔚然收拾了包袱,将人送去了。
被抓走壮丁当日,已经有人来她家要说法,对此元三妹只能默默承受,拿出银钱平息这些人的怒火。
看着清晰砚台的妇人,元三妹从干瘪的钱袋子,凑出一百个铜板,放在了萝筐里。
“对不起。”
将木雕花送过去,元三妹照例来到医馆取药。
药方一次一结,爽快地将五十个铜板放下,等着学徒抓药。
大中午的,医馆里没有多少人,学徒一边抓药,一边闲聊着:“元三妹,我就不明白了,平日里我们去跟你定做什么东西,你是一个铜板都要算清楚;怎么,却要给那个陌生人贴钱抓药?”
“你要是我捡来的,我也会花钱救你的。”
不多废话,元三妹打开记事本,查看自己的记录;常年篆刻,关节处早就磨出一层老茧,摩擦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药抓好了,也该回家了。
中午,街上的人不多;能轻易听到,从远处驶来的马蹄声。
一辆华贵的马车驶来,马车前有快马奔腾开道的官兵,每个人手里都甩着鞭子;目光所及,挡路的人都被他一鞭子抽倒在地上。
没来得及躲闪,鞭子抽过空中,传来一阵爆响;捂着被抽肿的手背,元三妹跌坐在地上,看着疾驰而过的马车。
开国时,就有规定:城里行驶的马车,应该礼让行人,不能疾驰冲撞到路人。
可又有谁在乎呢?
他们这些庶民不通文墨,命如草芥,在那些达官显贵眼里,还不如家里的丫鬟仆人可心。
马车驶去,一位老夫人将元三妹扶起来,“姑娘没事吧。这些当官不把咱们当人,以后小心点。”
看着手背上被抽红的地方,元三妹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旋即恢复清明,感激地看着扶自己起来的大娘,朝着她笑笑,“谢谢你大娘,你也要小心。”
回到了篆刻店,元三妹先回工作间涂上药水,等到手背消肿后,才将药拿给金宝。
金宝蹲在灶台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沸腾的红薯粥;眼睛都要粘在上面了,一直在吸溜口水。
元三妹好笑地看着她,“金宝,就这么喜欢吃红薯粥?”
“三姐姐,你回来了?”
听到元三妹的声音,金宝一把擦去不存在的口水,将手里的柴火一丢,跟小狗一样,眼睛亮晶晶地贴上来,“三姐姐,你有没有带什么好吃的?”
“没有,咱们一会儿去买;一会儿你去把药煎了,给他喂了,我去画篆刻稿了。”
听到又接到单子了,原本因为没有好吃的沮丧的表情,瞬间又清亮起来,“三姐姐,我要看,等等我。”
金宝今年五岁,除了元三妹交给她的算术外,不认字也读不懂书;平日里最大的爱好就是吃东西,还有看元三妹画篆刻稿。
将画稿子需要的东西准备好,金宝也捧着一碗红薯粥蹲在旁边观看。
这次要画的是一个姓名章,元三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反手写字的功力;简单的描摹后,就开始在上面反手写,不消片刻,就写好了。
“哇,三姐姐太厉害了!”
将碗放在膝盖上,金宝捧场的鼓掌,一句接着一句夸赞,“我最喜欢三姐姐了!”
夸到最后,元三妹都害羞了,板着脸佯装严肃,“好了金宝不要说了,先吃饭吧。”
将画好的印章放好,一抬头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男人。
他面色发白,紧抿着唇角,一双眸子波澜不惊看不出表情,正紧紧盯着元三妹。
“你终于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你救了我?”看着身上的纱布,男人问道。
元三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把带回来,可费了我好些力气呢;感谢的话不用说,到时候记得多补偿我些银子就行了。”
“我没有银子,我——”捂着胸口,男人艰难地开口。
“没钱?”盯着男人,元三妹眼中的幽光一闪而过,迅速盘算好;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人推进去,“没钱也有没钱的办法,看你有手有脚的,在我这里干活吧;你很走运,欠我的不多,三五年就能离开了。”
还没等男人继续开口,元三妹已经拉着他的手摁好了“卖身协议”。
强硬地签好了协议,一式两份,被塞到男人怀里,“这样这么说定了。看你恢复得不错,现在就开始干活吧。”
拉着他又到了院子,指着院中的堆到半墙高的石料,“你今天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运出去,对了,你叫什么?”
“宁思沉。”
元三妹淡然地“哦”了声,催促着他赶紧干活,“赶紧的吧,过两天送新的料子来,没地方堆了。”
院子里的废弃石料已经堆了两个月,她爹不在,元三妹和金宝只能在空闲的时候,一点一点慢慢地清理。最近的单子很多,总有来不及收拾的时候,不知不觉已经堆成了小山。
宁思沉望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又看着托着下巴,悠闲喝茶的元三妹;抿了抿唇角,什么也没说,拿起工具就开始收拾。
一车接着一车往外推,堆到院墙高的废料慢慢地变低;终于,不知推了多少车之后,院内的废料终于能看出来少了。
总归是大病初愈,干了一会儿,宁思沉汗水如瀑,顺着额角、鼻尖、下颌滴答在石料上,氤氲出一片水痕,抬手擦汗时才发现衣衫早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金宝把熬好的药汤端出来,蹲在元三妹身边,给宁思沉“求情”:“三姐姐,让他歇歇吧,别让人累死了。”
正在研究新样式的元三妹,漫不经心地看过去;只见宁思沉嘴唇惨白,整个人如水中的浮萍晃悠悠地,随时要昏倒的模样,有些慌张地过去。
“你是想累死自己吗?”一张汗巾递了过来,元三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知道为了把你弄醒,花了我多少银子吗?如果你想累死证明自己的价值,大可不必;今天你可以休息了,明天继续,别想着偷懒,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你。”
强硬地将宁思沉摁在石凳上,熬得黑乎乎的药汤放在面前,“先喝药,一会儿吃东西。”
看着面前黑乎乎的药汤,宁思沉下意识地蹙眉;又看到元三妹强硬地态度,端起碗,一口闷了。
药喝完,金宝端上一碗红薯粥。
吃完后,宁思沉的脸色明显好了不少;见他又准备去干活,元三妹赶紧把人拉回来,板着一张脸,“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听话呢?我说了,先休息吧,明天有你忙的。”
面对如此执拗的人,元三妹一阵头疼;犟学生年年有,本以为穿到了古代就遇不到了,怎么古代的读书人也这么听不懂话?
昏迷的时候,宁思沉是在元三妹她爹屋子里歇着的;现在人醒了,不能再让他呆在那里,男女有别,而且万一他爹突然回来怎么办?
想了想,元三妹把宁思沉带到堆放木材的库房。
指挥着他给自己搭了一个建议的木板床上,又找出家里闲置的被褥,“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吧,顺便看着房里的料子;这里都是上等的料子,每一个都比你要值钱,一定要看好知道吗?”
担心自己的话没有威慑力,朝着他挥舞着拳头,以示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