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天下为盘,世人为棋,谁能独善其身?——序言
暮色渐合,黑影伸出利爪如待扑的猛兽,准备蚕食最后一点日芒。灰蒙天穹下的夏国主都窾城正城门此时列甲如林,一位身穿金色盔甲的年轻男子坐在马背上神情冷肃地盯着城门口,按了按腰间的照胆剑。
今晚他就要破城。此城一破,夏国尽覆,维持百年的平衡假象将彻底打破!他缓缓举起右手二指,与残阳比齐,然后弯了弯指头,他身后的士兵们如潮水般散开……
而在残阳的另一头,响起了错落的铁蹄叩地的声音。两匹白马快如霜隙倏闪,马背上的两名女子被疾风吹起墨发,露出清丽的面容。
“姑娘,快到窾城了,我应该叫公主了。”一身劲装的女子抖了一下手中的缰绳,喝了一声,“驾!”
她们的右则是一望无际的汤汤河水,如血的残阳落在海面上,半河橙红半河烨金,天空上的红云与河水交织成一弯血色穹苍,河滩上灰白色的河沙与鹅卵石也在慢慢冷却,似乎一切都在安静下来。
“阿璃……”话还未说出口,疾风便灌入口中,呛了一声,续道,“既然叫惯了,就不必改口。”
“是,姑娘。”临尾还笑了笑,回望一眼她们跑过的风景。
红云涌动,橙光掠影。天空的红云不停地变幻着形状,一会儿蓬松如絮,一会儿叆叇叠织。泛着红光的水粼如磷火一般不近不远地在河里跳跃。
阿璃不禁出声感叹:“还是家乡的景色好看,我们在心艮山上除了看一些山林和水潭,就没有其他的了,哪像我们家乡这样,宽广的大河,茂密的群山还有绵延的沙漠。”
“嗯,”因为两人说话,她们的速度降了下来,夏轻梁瞟了一眼阿璃眼中的兴奋,点头说,“山海万里不如家乡一木,十年了,我们终于回来了。”
像是迎接故人一样,一片落叶从她们的眼前掠过。
她的神色冷淡,语气平平,不过阿璃从她紧握缰绳的手就可以看出,其实她家公主也是归国心切。十年远离故国,怎能不想念夏国的一切?
“是啊,十年了,幸好我还可以回来看看,就是委屈姑娘了。”
夏轻染摇了摇头,但因为在马背上,摇头点头无甚差异,沉默一阵后,她看了一眼天色,道:“今日不能到了,找地方歇一宿再赶路。”
两人夹了夹马肚往前行了一段路后就下了马,金乌跌进深渊,天幕笼盖山野,没有一丝天光漏进来,那片河域也抛在了身后。阿璃将两匹马拴在树干上,从不离手的银色长剑扔在一边,剑穗上坠着的半翠半银雕纹的玉玦发出一声脆响,转身麻利地生起了火,昏黄的火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阿璃闻得倦鸟归巢声,猫着身体窝在一棵茂树稠叶处,待倦鸟归巢时,“咻”地使用轻功飞向倦鸟,将它逮了个正着,又用同样的方法在其它树上抓到了好几只。
就着流淌的小溪拔毛、开膛、清洗,忙活一阵后,几只鸟儿就在火上烤了起来。夏轻染安静地坐在一边,不知在沉思什么。
她是夏国的长宁公主,六岁的时候她一个人呆呆地凝望天空,一位老者经过,问道:“汝于此做甚?”
“凝天。”
“何为?”
“探天命,善从恶改。”
就因为这么几句话,老者跟夏王和王后密谈一夜后,夏轻染就跟着老者走了。这么一走就是十年,十年来老者对她倾尽毕生所学,而她也不负所望,成为老者最得意的门生。
她下山时,她的师父天机老人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时候到了,这是你的宿命’。
到底指的是什么,她始终想不明白,而师父将他们师兄妹三人赶下山后,就将茅屋点了,现在师父与茅屋都化为了灰烬,她就算有疑问也无处可问。
火焰腾起照亮她们坐下的这一片区域,火尾摆动,热浪将燃烧过后的黑色的烟灰冲向上空,消失在黑夜里。耳边传来簌簌作响的树叶声,偶尔还有夜鸦的啼叫来附和。阿璃熟练地转动着手上的木棍,将食物烤成金黄色,还时不时地抽空看看四周,有没有什么危险。
“姑娘,现下一更天已过,我们早点睡,四更天左右就赶路,这样的话,明日午时我们就可以回到窾城了。”
“就按你说的办,我也想早点见到父王和母后,不知他们变成什么样了?”凝望着火光,光亮将眼上的长睫拉出一片阴影。
“放心吧,姑娘,我前两年还回去过,王上和王后圣体安康,面色红润,看起来比我都还年轻,不停地问我姑娘的情况,我说一切都好,他们还高兴得流泪呢。”
“如此甚好!”难得地轻笑了一声。
阿璃见她的主子难得一笑,心里也轻松了不少。她家这个公主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冷清,心思玲珑,又在山上敛性十年,所以看起来一副静持寡欲的样子,偏又生得冷贵殊艳,看起来不好接近。
一双凤眼不算大,眼眸黑亮,占据了整个眼眶,眼白少,黑亮亮的眼睛如一汪深夜的秋水被月光洗涤了一样清凉深邃,白皙的巴掌小脸有些寡淡冷清,唇色微红,不是攻击性的美,却越看越迷眼。
“姑娘笑起来很好看!”阿璃由衷地发出肺腑之言。
闻言,夏轻染收住了笑意,她不善言笑,喜静,最爱抚琴清心,常焚檀香点缀。琴扬时,可见百鸟蔽天,万鸣和弦。
阿璃将烤好的食物扯下一块大的用树叶包裹后递给夏轻染,脸色有些为难,“姑娘,今晚只能这样将就着吃了。”
夏轻染接过去,淡淡说道:“无碍,口腹之欲罢了,你习武,多吃点。”
阿璃是她的贴身侍卫,比她年长。当年夏轻染跟随天机老人离开夏国时,夏王和王后为了有人能够照顾她,就从众多学武的女孩中挑中了她。两人在心艮山算是相依为命,除了照顾夏轻染外就是勤学武艺,为的就是能够成为强者保护这个身体柔弱,脑袋不柔弱的公主。
用过简单的晚膳后,阿璃找了一棵大树将夏轻染带了上去,夏轻染坐在树杈中间,扭动几下身体,待坐稳后,道:“你也去睡,明日我们早点赶路。”
阿璃眼睛转了一圈,在她旁边寻了一棵树,纵身飞上去,落在了树杈中间,双手枕头,高抬双脚,睡了下来。
***
窾城的城门被夏国士兵打开,他们弃械跪在两旁,阵前的百里弘深眼眸一敛,驱马进城。泱泱阵营倾刻塞满城中的道路,刀剑与盔甲撞击的哐当声吓得百姓们缩头缩脑,惶恐不安。
因围城已久,所有人皆料得此境,官署一带早已关闭,群臣列阵以俟。百里弘深挥了挥手,他身边的各将领便分散开来,各自去羁押百官和百姓。而他却直往王宫奔走。
夏国王宫里,夏王和王后双目悲怆地看着华丽的王宫,银白色的光芒将整个王宫照得更加清冷,宫女和太监们都跑光了,侍卫们全都弃戈排列在宫门外,熙国的军队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在这片大陆中曾经有一个存在了五百年的大一统皇朝——胤朝,五百年过后这个王朝在一片墙橹灰飞中埋没在洪流里,取而代之的是夏国、熙国、雍国、虞国、许国这五个诸侯国。
每个诸侯国都掌管着大大小小数十城,自分裂胤朝近百年的时间里,为了攻城掠池,打过无数次战,增地减地更是常态,仍然没有谁能一统大业。
距离上次的战火已有十年之久,然而就在这时,熙国却打破了这份静谧,一路北上过了凸穷山,占了铜雀关,打进了夏国的都城窾城。
熙国军队所到之处,城中将领全都弃械投降,还没怎么鏖战便深入腹地直捣窾城。夏王夏后像是听天由命一样,既不阻止宫人逃跑,也不安排士兵守卫,静静等待熙国人来。
百里弘深带着一队士兵进入主殿,他穿着金色的铠甲,随着他的走动发出金属的刺拉声,脸色平静,不急不燥,就是这么一副神色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威严。夏王和王后相互看了一眼后,又继续盯着进来的人,他们心里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百里弘深鹰隼般的双眼看了一下夏王和王后,作了一个长揖,冷声道:“夏王,投降吧,本王会替你求情,让你在熙国终老一生。”
“亡国之君谈何终老,就不劳北王费心了。”夏王的语气过于平淡。
其实他心里很清楚,他们是一个小国,打了近百年,能到如今也不错了。夏国东接雍国以北,南邻熙国北,这两国是五侯之中最大的,迟早都会被他们当中的一个吞噬。熙国派出北王百里弘深攻打夏国,所过城池以降为主,并没有大开杀戒,算是给了夏国一个体面。
百里弘深看了一眼被夜明珠照亮的王宫,双眸一冷,嘲讽道:“夏王若是多费一些心思在朝政上,也不至于各城将领纷纷投降而不死忠于夏王,说起来是你的不幸还是本王的大幸?”
夏王站在他的面前,轻叹了一声,道:“不过是时候到了罢了,命运使然,强求不得,北王既然拿下夏国了就请动手。”
“本王不会杀你,夏国王室中人除了在场的夏王和王后外还有一位十岁的王子和一位十六岁的长宁公主。夏王将人带出来吧,由本王押解去熙国,到了那里,你们仍然住在一起,只是夏王再也不要做一国之君的美梦了。”
“王子就在王座的屏风后面,你们自己去看吧,”夏王依旧年轻的脸上略覆淡淡哀伤,伸手指了方向后垂下手,叹息,“至于公主已经失踪十年了,就连我们也未见过她,你们若是不怕麻烦就去找吧。”
百里弘深给了身边人一个眼神,示意他去看看。受到示意的士兵小跑到王座的屏风后面,眼前的一幕让他大为震惊,上前确认一下后就退了出来。
“禀告殿下,王座后面确实有一个小男孩,但——已经死了,装在了棺里。”
百里弘深闻言皱了皱眉,见夏王和王后一脸坦然,寒意骤增:“小王子只是一个孩子,夏王竟也能下得了狠手?”如此漆黑的夜要多少颗夜明珠才能照亮,怪不得无人忠诚于他。
“国都没了还做什么王子,不如好好投胎,下辈子再也不要进王室了。”夏王语气平淡,在低下头的瞬间眼神黯淡了一下。
“夏王确实不同常人,一个儿子说杀就杀,一个女儿失踪多年也不见寻找。既如此,夏王和王后就请吧,去了熙国虽不如夏宫自在,倒也安稳。”语气平缓似是接受了夏王的冷漠。
四名侍卫准备上前绑人。
夏王以手止住侍卫,请求道:“孤一生都在王宫度过,临了就让孤好好再看一眼?”
百里弘深点头允许。
夏王和王后牵手向王座屏风后面的棺材走去,如轮回前的注视一样深深地看了一眼棺材里的小男孩,泪珠阁定,片刻后移开了眼,泛起的泪花又憋了回去。
两人在殿里转了一圈,夜明珠的光冷寂清寒,纱幔缱绻,不舍地将所见之物收回眼眶,最后回到了中间的王座上。二人并排坐在上面,如同大臣们在底下议事一般,他二人不是囚犯,而是指点江山的王者。
如此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后,百里弘深正准备开口时,意外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夏王和王后的嘴里流出了黑色的血,须臾间又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百里弘深急步向前,来到他们面前,喝道:“解药在哪?!”
“没有解药,孤一个亡国之君还有什么脸面活着?夏国王室死的死,走的走,于熙国而言不是威胁,若北王还有一份仁义在的话,就请善待孤的子民,是孤对不起他们!”
夏王见百里弘深着急,诡异地笑了一下,侧头看了一眼同样中毒的王后,两人抵头相拥闭上双眼。在夏王垂下的袖子中掉出一只药瓶在百里弘深的脚边滚了几圈后,平稳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