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日挂在东边山脊线旁,已是辰巳时。
老旧的宅落内,奴仆们从卯时起床便没有消停过,先把院落杂乱的木架堆进杂物房,又开始清扫犄角旮旯里的灰尘,连房梁窗角都被要求务必擦净。
身着深色襦裙的中年女人,叉起腰,严厉的姿态中透出一板一眼的谨慎——明明干活的是宅落的奴仆,她反倒显出一副比她们还受累的模样。中年女人目不转睛地监督着她们的活计,时不时不满地发号施令,俨然一副掌控宅内大小事务的管事派头。
“盯你们一上午,这把我累的。我去歇会,你们都麻利点,今天是老爷大寿,寿宴办好,夫人一高兴,少不了你们的赏钱。”
“是,桂姨。”
婢女们表面恭敬地应着,待她一离开,便凑在一起吐露不满,“她明明也是奴才,仗着是二夫人的陪嫁丫头,成天就会对我们指手画脚!刘管家都没她威风呢。”
“你呀,少说两句,免得被人听到又去告状,”婢女眼神朝那边还在耳房对着铜镜装扮的丫头看了看,意有所指的说道:“桂姨的第三只耳朵。”
凑在一起的婢女们听到这个称呼甚是滑稽,不由偷偷掩住嘴笑起来。
“你们有在笑什么呢?”耳房内的丫头走出来,脸上涂抹着不属于自己年龄的妆容,学着女人叉起腰,“今天的客人都是老爷生意上的有钱人,你们可别偷懒,给老爷寿辰丢人。”
谁也不想向一个与自己地位相仿的同龄人低声下气,婢女们拿着扫帚不情愿地散开,心里直骂走了个老的又来个小的。
连接主院与后院的碎石路上,个头矮小眼窝发黑的少年蹲下来,正准备徒手清扫昨儿大少爷打闹后遗留下的树干细枝。他将树杈先叠放置一堆,手臂从最上的枝桠往外搂,弯曲手肘沿着到最底下的树枝往回带,便想一把撸起,谁知刚起身,那些长短不一的树枝就从胳肢肘滑落,一根落,根根落,又是歪七竖八的散落一地,白忙活一场。
身着深色襦裙的中年管事女从厨房里弄了些吃食,准备边吃边盯梢,往回走的顺道往朝边瞥了一眼,刚要大骂她笨手笨脚,又想到他是大少爷的贴身奴才,打狗还看主人,便只酸了一句,“王大勇,大少爷又没给你饭吃啊?”
眼窝发黑的王大勇低着脑袋,虽然知道这是妇人的讥讽,但很不幸的是被她说中了,昨天大少爷的确又罚他饿了一整晚——就因为这些树枝,因为它们不够粗壮,粗壮到打在三少爷身上能皮开肉绽的程度。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
见王大勇不吭声,管事女立马能猜到一二,多半又是挨大少爷的罚了。
宅子里,凡是在大少爷贴身伺候过的奴才,不论是谁都得隔三岔五挨顿罚,扇巴掌、抽鞭子、饿肚子各种皮肉之刑层出不穷。
大少爷怙恶不悛,老爷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便从不加以惩戒。因此,那些贴身伺候过他的奴仆即便心中有苦难言,也只能默默咽下。
管事女估摸算了算,问道,“王大勇,你伺候少爷多久了?”
“快满一年了。”
她嘲弄地笑道,“呵,之前每隔半年就跑一个,你算受得最久。”
王大勇绝望地听着她的话,心想不忍又能怎么样呢?卖身契被捏着,也没亲戚可投奔,万一老爷报官,他还不是要被抓回来受牢狱之灾,地牢比汤家难熬数百倍。
不过这点王大勇是杞人忧天了,汤家老爷虽然溺爱大少爷,但心底还算仁厚,他知道跑掉的皆是忍耐儿子到了极致,倒不至于去报官。
一宅之主的汤老爷存心偏袒,一宅之母的二夫人又因非亲生,不好说重话,因此把大少爷惯得越发无法无天。她身为二夫人的贴身侍女,心想倒不至于把对大少爷的怨愤发泄到一个小辈身上,“行了,赶紧把这些树枝捡到后院柴房,趁你主子在前厅没功夫管你,就去灶房找点吃的吧,动作麻利点。”
听到这话,王大勇忙道了声谢,“谢谢、桂姨。”
桂芝听到他叫自己桂姨,心想这孩子倒是不坏,至少不像大少爷,从来只会唤她“那女人的狗奴才”,还命令他院子里的奴才一律不准叫她桂姨。
只不过,她看了眼头顶上的槐树,又瞅了眼满地的树枝,惹不住闹心的多嘴两句,“他让你爬那么高的树,也不怕摔死你。好在他也就欺负欺负你们下人,别欺负到我家三少爷身上就行。”
王大勇一声这话,心里的绝望立马转为莫名的乖戾,眼神狠了狠,小声道,“桂姨,昨儿二夫人和你只顾着忙老爷的寿辰,应该还不知道吧?大少爷命奴才爬槐树折树枝,就是用它来抽打三少爷的,大少爷还嫌奴才折枝条不粗,所以才有这满地的折枝。”
桂芝顿时瞪大眼睛,满脸怒火,“你说什么?他昨天又打了三少爷!?气死我了,我可怜的三少爷哟....简直无法无天了这是!我这就去告诉二夫人!”
望着桂芝怒气冲冲的走远,王大勇总算报复得逞般笑了笑,不知道是看到桂芝气急败坏而高兴,还是想到大少爷又要被二夫人穿小鞋而高兴,或者两者都有,反正他这会舒爽不少。
王大勇心想自己以前是多老实一个人啊,结果跟性格暴戾的大少爷呆久了,心理都逐渐扭曲了。“都怪汤家!这宅子老的小的,就没有一个好人!”
包括三少爷汤峰焱,倒不是说他不好,关键当少爷能当到他那么怂,真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也包括今儿过寿的宅子老爷汤蠡,别看他面相慈眉善目,可多少次求他换个人伺候大少爷,他都是不理不睬!王大勇恶狠狠地折断一根槐树枝,“真希望老天开眼,让这一家子全都死翘翘!”
然而,王大勇最后还是认命地搬起树枝,他的卖身契还在汤老爷手里,汤老爷今儿还是寿星,他还指望着汤老爷能一高兴,打发他些赏钱。
今日,是晋煌历一百二十一年九月初九。
距离皇城山高海远的乌茂城,地处晋煌朝疆域东北的边境之地,距离苍狼边关不过百里,属与邻国贯隻往来的歇脚之城。尽管环绕的周边县城均是贫瘠不堪,但此地因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日益繁华。
乌茂城历史悠久,有许多百十年来就生活在此地的老旧居民,也有它县城闹饥荒时迁徙而来的难民,还有外嫁过来在此安家落户的,总之,人口之多户籍之杂,纷纷攘攘不胜枚举。尽管如此,倒从没出过大的乱子。
汤家,正是在乌茂城祖祖辈辈扎根的商贾之家。
从祖辈的粮农到后来的粮商,现在的汤家虽然谈不上富甲一方,但是逐渐累积起来的财富加上中间善管理者的几辈人的经营,在乌茂城也算的上季孟之间。
汤家现任家主叫汤蠡,今天正是他四十大寿。
大门口的寿联早已贴上,雕梁柱上也各处贴上了寿字,大堂四角的灯笼换成了红色。应邀而来的宾客在大堂内逐渐聚齐了,汤蠡微胖的身子踱步至首席,刚要落座,却瞥见旁边两个空位。
先前二夫人一直忙着同其他到访商贾的贵客们打招呼,这会才瞧见了主桌旁的空位,忙把身后年长的女人叫到一边问,“桂芝,大少爷呢?”
桂芝本怒气冲冲的来跟二夫人告状,结果二夫人听后脸上虽然很不高兴,但心里还是暂时隐忍着——老爷大喜的日子,不好这会触眉头,让外人看了说她跟一个小辈过不去,传出去反倒不好。
桂芝自知二夫人所言有道理,心想二夫人越来越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便也不再说什么,直到这会她问才回道,“似乎先前还在大厅这呢,奴婢也没留意,兴许去了后院玩呢。夫人,您别急,我这就派人去叫。”
二夫人点点头,“嗯,赶紧找来。老爷大寿,大少爷怎么也是长子,可不能失了礼数,告诉他今儿可由不得他胡来。”嘴上这么说着,她又小声附到桂枝耳边,“不用急着找,他汤凤粱爱来不来,倒是派人去看看峰焱是怎么回事。”
“好嘞,奴婢知晓。”
汤蠡心里不满俩不懂事的儿子,但面上还是得保持着笑意,今日这么多客人在场,可不能因为这两小子失了体面。他小声朝二夫人道,“梦云,你不如让桂芝亲自去寻一趟,也不是什么大事,别惊动太多下人,弄的不好看。”
“这,也行,老爷,你别担心峰焱,他是最听话的,就怕大少爷他喊不动。”
“凤粱虽然平日里顽皮,重要时候应该还是知轻重。”
柳梦云听他这么说,心中便立马不悦,但眼下人多不好争论,朝桂芝使了个眼色,“你亲自去一趟,把两个少爷都寻来。”
桂芝跟了她多年,自然知道依旧是按照先前说的办,先把三少爷找来,再让大少爷后到,接着随便找个借口旁敲侧击告诉老爷大少爷是因为贪玩不肯来,这样等宴席过后,大少爷便又会被老爷说几嘴。
当然,也仅限于说几嘴了,平日里大少爷嚣张跋扈的事干的多了去了,有时候连说几嘴都没有。
瞅见桂芝去寻了,汤蠡与柳梦云才缓缓落座。
汤宅家主四十大寿,就到上菜的时辰了,后厨的下人显得格外忙碌。
灶房的吴大娘去后院摘了一盆紫苏草,匆匆忙忙往灶房赶,走的捷径,恰好经过大少爷的屋门口,“哟,二小姐啊,难怪刚刚在后院没见着你,跑这来了,又找大少爷呢?”
吴大娘瞧着她蓬乱的头发,叹了口气,惋惜的摇了摇头,真是可惜了这美人坯子。自大夫人难产去世之后,这么多年来,汤宅头一回这么热闹,不知道大夫人在天之灵看着这自己的女儿在汤宅里受这般冷落,心里会是怎想。
不过幸好,大夫人留下的是对双生子,一同出生的大少爷尽管平日嚣张跋扈,但至少是个健全的人儿。不然,这对双生兄妹在这府里,怕是要被那跋扈的后娘糟践成什么样子了。
砰砰砰——
这个十二三岁模样的女孩丝毫不理会吴大娘的问话,笨拙而又固执的敲打着哥哥的房门。
“哥哥,你,债里,面吗?”这口齿不清的叫唤,怕是连三岁小孩都比她利索。
原本女孩头上扎着两个对称的小丸子,丸子上别了两朵雏菊小花针,额前的刘海修剪的整整齐齐,这些都是今儿大早她的婢女翠玉帮她装扮了一个时辰后的杰作。
而现在,因为迟迟找不到哥哥,她小脸带几丝迷茫,除了一个劲抓耳挠头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结果整齐的丸子髻变得松松垮垮,两枚花针掉在地上她也浑然不知。
女孩面容虽姣好,但神情动作看上去呆头呆脑,透着与这个年纪不符的稚嫩。女孩木讷的自言自语,“哥哥,去哪?”
昨晚睡前哥哥说让她等太阳光照射到房门槛时来找他,说要带她去个有许多吃的地方,她望着已经照到门槛一半的阳光,迟缓的蹲下,在门边憨憨的等待着。
吴大娘也没指望凤瑶能回答什么,平时除了和少爷说几句不连贯的话,其他人就算是老爷,也没法办让她多说几个字。
本打算离去,又瞅着凤瑶小姐蹲在那里的模样实在有些可怜,分明是一对双生子,可叹偏偏这兄妹两相差甚远。
她忍不住倒过来,多说了两句,“凤瑶小姐,我方才好像在后院见着了少爷,忙着摘紫苏没看的真切,兴许他也找你去了呢。今天是老爷的寿宴,你要是见着少爷,让他记着别耽误了吃饭的时辰啊。不然惹得老爷不高兴,又得挨说呢!”
“挨说...”汤凤瑶喃喃的重复着这俩个字。
周围的人都知道汤凤瑶是痴傻儿,唯独哥哥不嫌她傻还教她认字,虽然她现在还是一个也记不住,但她能隐隐明白挨说是不好的。
汤凤瑶依稀记得父亲和二娘总是很凶,只有哥哥,有人欺负她时会挺身挡在她身前,会带她玩耍给她好吃的,过年还会偷偷拿自己的压岁钱塞给她。
哦,好像因为给她压岁钱,哥哥还被爹爹骂,挨了说...
她想着想着,一股强烈的酸意涌上来,刺的她直想掉泪。
“凤瑶不要...哥哥挨说...”
汤凤瑶直憨憨的站起来,朝后院走去。
她走进自己的房院,没有见着哥哥,也没有见到翠玉。
顿时眼里又无助的涌起一层水雾,她笨拙的围着原地来回转了几圈,就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然而转眼工夫,她的目光就被什么吸引了过去,只见她把眼睛瞪大大的,全神贯注盯着绕着她飞舞的花蝴蝶。
接着,她就将找哥哥的事抛到了脑后,一路咯咯的傻笑着一路追逐着。
汤家的后院再往后的角落,有一扇封闭的门,门平日都上了锁,门后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其实就只有一口古井。
汤凤瑶追随着蝴蝶来到此处,发现平时锁着的门打开了一小半。
她无所顾忌的追着蝴蝶跑了进去,只见井边站着一个大不了她几岁的胖胖男孩,他全身颤抖,六神无主的盯着井口,而她的哥哥依旧不见踪迹。
男孩听到脚步声,瞬间吓得脸色惨白,连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手一直在眼前慌乱地挥动,“大大哥...你别找我索命,我我不是故意的...”
蓬头垢面的汤凤瑶觉得他这姿势颇为好玩,立马又忘记了追寻蝴蝶,忙跑过去,想瞧个究竟。
男孩见她走近了才发现这痴痴傻傻的神态,根本不是什么汤凤粱,“凤瑶?是你这疯丫头!”这才定了定呼吸,颤抖着腿站起来。
汤凤瑶咯吱咯吱的笑道,“傻子,傻子!”
男孩一听被个傻子骂傻子,顿时恼羞成怒道,“你才是傻子!”
汤凤瑶也不管他说什么,自顾自嘟啷着“傻子羞羞脸傻子羞羞脸”,并且越说越起劲。
男孩被她气到说不出话来,把她往井边按去,吓唬道,“再胡说八道就把你扔下去!”
井里乍看上去黑乎乎一片,仅存的那片井口投射下来的亮光处,朦朦胧胧浮出一张脸。
“哥、哥。”
汤凤瑶突然叫唤道。
胖男孩猛地停住了手,他想起刚刚发生的事,战兢的又退了两步,不再理会汤凤瑶,慌慌张张的转身朝院外逃离而去。
“哥哥,睡、水里。”她朝约十几米高的井口里望去,伸手想要从里面触碰到那张与她轮廓相差无几的脸。
哥哥这样睡不难受吗?他双目安详的闭着,面孔看起来没有一丝痛苦,平静的井水面没有鼓出半个气泡。
凤瑶憨憨的笑着,总觉得今天的哥哥有些不一样,她又叫了几声。
她慢慢踮起脚尖,伸手直往里探,身子越发朝下。
继而,又传来“噗通”一声巨响。
她总算是碰到了哥哥,可是水里好不舒服,真想把脚踩稳。
“哥..咳咳,”汤凤瑶张不开嘴,她只能抱着哥哥的软趴趴的躯体,想叫他,可是水堵住了她的喉咙,堵住了她的耳朵,令她觉得痛苦异常。为什么,他能在水里呆这么久?
哥哥...汤凤瑶突然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她突然间停止挣扎,对周围事物不再有丝毫眷念,这一刻,她紧紧的抱着她的双生哥哥。
最后脑海里想起早起见到的阳光,她皱起的眉头渐渐松开来,木讷的脸庞变得安详而柔和。
这一刻,水下的两张脸几乎一模一样。
窒息,每一个肺泡里的空气全部被榨干,苏瑷全身就像灌了铅,不断沉下河底。她已经看到了人们常说死前的光影,活了将近二十年的经历如走马观花的电影片段,仅仅用了几秒播放完毕,她所见的都是她不愿回忆的童年阴影,母亲无端的责骂,父亲扬起的铁钳,哥哥旁观的冷漠,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瞬间被冲散了,因为这些,远不及死亡让人恐惧。
她后悔,在车里没有多看一眼今天的阳光。
接着,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