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纸灰在汤宅门前打了个旋儿。那方篆刻"汤宅"二字的黑漆牌匾上,原本横挂的白色绸布大花已然卸下,只余两道深深的勒痕嵌在乌木里,像未愈的伤疤。两侧棕漆剥落的门柱上,新贴的丧联纸角微微翘起,"白发素草挥泪别"与"青天碧野寄哀思"的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洇出细小的毛边。
多日前撒落的纸钱早被踩进泥中,偶有半枚黄纸从沙土里探出头,又被往来仆役的布鞋碾回地底。
斜对门的茶馆今日照例冷清,榆木茶桌上积着层薄灰,唯有东南角坐着个腰间缚着粗糙的白麻布的少年,他腰间的白麻布勒得极紧,衬的他的身形格外瘦小。
那少年低垂着头,细白的手指摩挲着粗陶茶碗的边缘。乍看之下确是个清秀少年郎,只是那对眉毛浓得蹊跷——墨黑的两道横在瓷白的额上,像是有人特意用上好的松烟墨重重描过。这年头男子傅粉画眉本是寻常,连街口卖炊饼的王大郎每日都要用青黛描眉,可眼前这少年的妆容却透着一股子刻意:眉峰画得太过方正,鬓角修得过分齐整,倒像是要拼命掩盖什么。
“小二,快上茶。”
茶馆的布门帘突然被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手掀起,声音还未响彻,先飘进来一阵沉水香混着马革的气息。
只见那叫茶的妇人裹着件鲜红绢布斗篷,篷背上怒放的牡丹用掺了金粉的丝线绣成,花瓣边缘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下摆金银双线勾出的云纹随着她落座的姿态在条凳上铺开,像一滩熔化的晚霞。
紧随妇人身后的红衣少女一蹦一跳进茶馆,眼神好奇的打量着四周。她身上那件大红百褶裙分明是上好的苏绸料子,却偏在腰间系了条皮质蹀躞带,左边挂着个黄铜铃铛,右边别着把包银小短剑。裙摆随着她蹦跳的动作翻飞时,露出底下那双鹿皮短靴——靴筒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子。
“娘,你快看!这茶吊子会冒烟!”她突然扑向柜台旁的铜壶,指尖刚要碰到蒸腾的水汽,就被妇人用手轻轻敲了手背。
“钮钗,说了多少回,这里不比澐晷之地,东西碰坏都要赔银子...”
红衣少女不满的嘁了一声,撅起小嘴嘟囔道,“又不是赔不起。”转身又去拨弄柜台的算盘,檀木珠子被她打得噼啪响。
“二位客官,请上座!”店小二甩着白毛巾殷勤招呼,“小店有明前龙井、大红袍。客官若喜欢鲜爽的,有碧螺春;要醇厚的,有十年以上的老茶砖。您瞧这铁观音,叶片还泛着砂绿呢——"他边说边从博古架上取下青花瓷罐,掀盖时特意让茶香飘向客人,"或者您说个口味,小的给您配个应景的?”
东南角束麻衣的少年听到这断殷勤的介绍,顿时不满地咂了咂嘴,自个来的时候咋啥也没问问...他瞅着桌上摆着的最为普通绿叶茶水,茶面倒映着一双浓眉杏眼,少年伸出手指蹭了蹭粗狂的眉峰,好让两道眉毛看上去一般粗细。
红衣少女突然停下拨弄算盘的手指,跑到少年跟前,指甲几乎戳到少年鼻尖:“娘!你快看——”她突然爆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这小子居然学闺阁小姐画眉!”话音未落,就笑得前仰后合,腰间黄铜铃铛跟着叮当乱响,活像见了什么千古奇观。
“胡闹!”妇人低斥时眼角细纹微微颤动,却在行动上没有任何阻拦,她只是对少年露出个歉意的笑,"这位...小公子,我家丫头野惯了。"
少年慢条斯理地抚平衣襟上并不存在的褶皱,指尖在精心描画的浓眉边顿了顿。他望着这对母女,突然想起短视频里那些被网曝的评论——这要搁2025年,光凭“熊孩子”三字的标题估计就能让这丫头被骂上热搜前三。
“哦。”这是少年理了半天衣服后,吐出来的唯一一个字。他垂眼把红衣少女刺耳的笑声和妇人歉意的目光都挡在睫毛筑起的篱墙外。
忍让,并不代表他怯懦,而是没必要节外生枝。
这一世他早打定主意,做棵不招风的树,当条不吠人的狗。别人的指指点点,权当耳边风,旁人的是是非非,只作过眼云烟。明哲保身四个字,是他在这个陌生时空里的生存之道。
红衣少女见少年这般乏味,转眼失去了兴致。她蹦回妇人身边,百无聊赖的摇晃着百褶裙下的双腿,“娘,金膘山庄的鹦鹉都比这儿有趣,我想回去逗鸟!”
妇人按住少女乱晃的膝盖,腕间翡翠镯子磕在木凳上"咚"的一响。“你呀,汤家老爷最厌女子轻狂...你九岁那年,爬上他家老槐树掏鸟窝的事,每回见面都会拿来数落我...”
“他讨布讨厌,关我何事?”少女说这话时,倒有几分童言无忌的直率,“我为甚掏鸟窝,还不是为了治治汤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畜生!”
“啧...小声点...”她压低声音时,耳坠上的珍珠颤了颤,“怎么说也是我好姐妹的血脉,可不能这般叫...”
“安琴姨母不也来自澐晷之地?”少女提起毫无印象的姨母,不由称奇道,“难道她活着的时候,是个大家闺秀不成?”
“她啊...”妇人望着冒烟的茶嘴,仿佛看见某个误入瘴气森林的画面,“澐晷之地的野蔷薇,偏要往青瓷瓶里插。”指尖却无意识摩挲着早已不存在的婚戒,“安琴若知,她那舍命生下的双生子..."
铜铃突然"叮铃"一响,少女把铃舌咬在了齿间,睁圆的双眼里映着娘亲骤然苍老的侧脸。看来,提到不该提的...
角落的少年默默地听着,嘴角若有若无的勾起淡然的笑意——原来她们二人,竟是娘亲那边的亲戚。
澐晷之地,好生遥远的地方...
重生这两日来,他所见的尽是父亲与二娘那边的面孔——不是平素便有往来的商贾,便是街口卖豆腐的老主顾。这些人大抵都守着市井间的规矩,见面时拱手作揖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断不会像眼前这对母女般,一个晃着腿把铜铃摇得叮当响,一个说着说着便神游天外。
晨光刚爬上飞檐,妇人便数出几枚铜钱压在在青瓷茶盏下。少女腰间的铜铃铛随着步伐碎响,惊醒了巷口打盹的狸花猫。汤宅乌漆大门"吱呀"打开条缝,负责汤家账务的刘管家霜白的眉毛下闪过诧异:“卯时三刻不到...金夫人,您来的真早,灶上水还刚烧没冒眼泡呢...”
“不打紧,我就是料到了,早在那边茶馆解过渴。”
刘管家将两人请进去,便虚掩着门未插闩,因他知晓,今日仍旧会有不少人来领回那份奠仪——发汤家大少爷的讣告时,随的白事包。
青瓷壶嘴第三次吐出热气腾腾的水线,茶盏里浮沉的绿叶已褪成苍苔色。店小二把抹布甩得噼啪响,擦到茶馆最后一张榆木桌时,见角落的少年又把茶水喝完,隐隐露出逐客之色。
此时,石板路上飘来两道剪影。书卷气的男子脸上透着不愿,每走两步就要拽一次青布直裰,仿佛衣裳里爬满了蚂蚁。
他忽然钉在茶馆幌子下,喉结滚动着挤出句话:"嫣嫣,我一想到那年上元节,汤家那小畜生...”
话音未落,女子便按住他发抖的手腕——她发间木簪划过晨光,素气的容颜丝毫不逊于浓妆艳抹的妇人,“夫君,人死复生是好事,你一会进去,别在姑父面前又说些诋毁那小子的话...”
“嫣嫣,我真不愿踏过那道门槛。”
“可是...”女子话音被巷口吹来的风揉碎。她想起前年拜年之时,那混小子在饭桌下掀开她裙摆,在大腿间乱蹭...这段羞于启齿的荒唐之事,终于还是叹了口,“夫君,你在此等候,我去领了奠仪便回来...”
闻言,男子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掀开布帘,“小二,来杯茶。”
“来嘞!客官请上座,”店小二再次熟练的背诵着话术,“小店有明前龙井...或者您说个口味,小的给您配个应景的?”
“寻常的绿茶便好。”
店小二眼皮一耷,仔细看了看男子身上普通百姓的衣饰,瞬间撤回脸上的热情。
茶馆角落的少年垂眼听着那对夫妇的对话,指尖捻着腰间粗麻布的线头。真是没想到,就在门口喝杯茶的功夫,就能遇到两拨对自己有意见的亲戚。
罢了——他这个亲戚口中的小畜生,还是回去吧。
忽而,门槛外漫进一片晃眼的雪色。
来人白衣胜雪,袖袂飘然,脚步轻浮,整个人流动透着一股出尘的气韵。唯独戴着斗笠,遮去了兴许是绝世的容貌。
“雨前乌龙。”白衣男子已悄无声息的临街而坐,恰见汤宅的大门打开,从里走出两个有说有笑的下人,踩上板凳,似乎是想将门口的白色丧帘撕落。
“那汤家可在办丧事?”白衣人询问店小二,声音不温不火。
跑堂的店小二把抹布往肩头一搭,伸手往里请,“正是正是,客官若嫌晦气,坐里头来些。”
白衣男子不予理会,面朝宅门口的白联,继续问道,“死的是什么人?”
“原本死的是一对龙凤胎,”隔壁桌的素服男子接话道,“谁知道棺材钉上了棺盖,做七没几个日子,汤家少爷就从棺材里活了。”男子瞥了眼宅门两侧已撕下的挽联,嘬了口滚烫的绿茶,补充道,“少爷活了,小姐死了,呵...丧事转眼办成了喜事...”
客官平淡的嗓音吐出四个字,“悲喜交加。”
角落的少年闻言一顿,刚站起的身子又坐下——原来这个世道,还是有正常人。
“这位客官,都说女大不中留,有儿子才能够传宗接代,镇上人都说是悲大于喜啊!”小二将短嘴壶的滚水倒入杯中,茶叶遇热发胀舒展开去,继续道,“客官,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带斗笠的男子并未回答,显然并不赞同他的说法。
“当然不是。”角落里腰间系着白色粗麻的少兀自开口道,人虽然没有走过来,但却是朝这边说的,“死者为大,不应随意评定他人悲喜。”
白衣男子依旧没有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