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店小二斜眼瞥了瞥角落里独坐的少年,撇撇嘴懒得与半大孩子计较。他将茶壶放在榆木桌上,打算坐在白衣客官身边的长凳上,与他说道说道。

    谁知屁股还没挨着板凳,白衣男子斗笠下的薄唇骤然抿成一道冷线,凛冽杀气如霜刃出鞘。

    店小二后劲寒毛倒竖,双腿不由得发软,“哐当”一声却坐到了地上。他慌不迭爬起来,活像被烙铁烫了似得窜到邻桌,纳闷的盯着那条板凳,“怪事,莫非还自己长腿了?”

    贼心不死的店小二还惦记着说道,索性就在隔壁板凳,背靠着桌沿,“横竖闲着,我给您细细讲讲。“他掸了掸肩上的白抹布的灰尘,"汤老爷原配夫人命苦,生了对龙凤胎就撒手去了。没承想那女娃是个痴儿,若不是男娃尚且正常,那原配夫人恐难瞑目啊...”

    隔壁桌的素服男子听到正常二字,不由讥讽地嗤笑一声,随即摇了摇头,仰颈饮尽残茶,将茶盏“咔”地压放在茶桌上。

    店小二并未被他的动作干扰,反而越说越起劲,突然压低嗓门,"您猜怎么着?上月汤老爷做寿那日,那双生子竟双双溺死在自家井里!"

    他掰着油乎乎的手指头算了半天,终究记不清具体日子,只得咂嘴道:"自打那日起,汤宅夜夜闹鬼,吓得我这儿茶客都少了三成。"忽又眉飞色舞起来,"最奇的是头七那晚,一道霹雳直劈灵堂,您猜怎么着?那棺材板儿突然自己掀开,男娃竟活生生爬出来了!如今满乌茂城都在传,说这是菩萨显灵..."小二突然凑近,"客官,现在您再评评,若菩萨只肯还一个魂,该还哥哥还是妹妹?"

    白衣男子冷冷道,“与我无关。”

    “呃,客官,是您先问小的,这会子又这般...教人好生为难。”店小二脸上堆起苦笑。

    “噗嗤——”角落里传来一声讪笑,那少年再次悠悠开口,腔调拖得老长:“墙里之事墙外道,多嘴却被无情恼,真是热脸贴了冷屁股——自讨没趣啰...”

    店小二不耐地攥紧肩上的抹布,扭头瞪向少年:“我又不曾与你说话,你这嘴怎么...”见他年纪虽轻,但好歹是客,后半句硬生生咽回去。

    “怎么甚么?莫不是想夸我,怎这么喜欢路听不平一声吼,该出口时就出口?对吧!”少年笑嘻嘻反问。

    “...”店小二翻了个白眼,彻底扭过头,再不愿搭理。

    少年这才从角落里踱走过来,朝白衣男子伸手,笑意不减:“幸会,我叫汤凤粱!汤水的汤,凤毛麟角的凤,黄粱一梦的粱!今日有缘,方才听到公子一言,让我甚觉意气相投,不若由我做东,请公子喝杯茶,就当交个朋友?”

    白衣男子恍若未闻,自顾自浅酌了一口杯中龙井,斗笠低垂,看不清神情。

    那只伸出的手在半空僵了片刻,颇有些尴尬。瞅着对方纹丝不动的架势,显然半点结交之意也无,汤凤粱倒也洒脱,心道自己诚意已至,既然对方不愿,他也不便勉强。当下悻悻然缩回手,指尖在衣襟上蹭了蹭,准备转身。

    一旁的店小二目睹这一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未歇,店小二猛一低头重又抬首的间隙,却骇然发现——方才还在桌边的白衣男子,竟已踪影全无。

    “嗬!”店小二倒吸一口凉气,惊得险些跳起。若非桌上明晃晃摆了颗碎银,他真要疑心自己大白天活见鬼了。

    “噗,”角落的少年见缝插针,嗤笑道,“方才说死人的事儿,你眼皮都不带眨一下,这会倒叫个活人给吓唬得丢了魂?”

    店小二惊魂未定,使劲揉了揉眼,指着那空座,“你...瞧见着他是怎么走的?”

    “当然,你过来,我告诉你。”少年扬了扬下巴。

    店小二忙不跌凑过去。

    “你可知这江湖上,有一门绝顶轻功,唤作凌波微步?”少年压低声音,故作神秘。

    “轻功...倒是常听茶馆说书先生提起,”店小二皱着眉,一脸茫然,“可这凌波……什么步?倒从未听闻这般玄妙的称谓……”

    “这凌波微步啊,”少年煞有介事地晃着脑袋,“乃是一门极上乘的武林轻功!据说深合《易经》八八六十四卦之玄妙...咳,当然,你听没听过也不打紧,”他话锋一转,带了几分促狭,“我就是想说,方才那哥们,不对,是那带斗笠的仁兄——咻——便是仗着这门功夫,足不点地,倏忽一下无踪了。”

    店小二听的云里雾里,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原来是凌波微步...赶明儿说书先生来,我可得好好打听打听。”

    “今儿这说书先生怎不见影儿?莫不是瞧咱这生意冷清,讨不着彩头,便挪窝去别家了?”少年环顾冷冷清清的茶寮。

    “可不就是嘛。”

    少年摸索下巴,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生意好便来,生意寡淡便走...这工作还真是自由啊。”语气里听不出是艳羡还是调侃。

    店小二这才仔细打量这位少年郎,只见他长相透着几分清秀柔美,脸上白净,穿着黑色褂子,身量瘦小,瞧着不过十几岁的模样,言语间却颇有几分老成世故的味道。

    再一细看,少年随手将腰间缠着的白布解开披在身上,店小二这才恍然——那分明是一件粗麻孝衣。

    “瞧够了没?”他嚼着两片茶叶。

    店小二顿觉失礼,慌忙尴尬的点头。

    少年咽下茶叶,忽然抛出一问:“我且问你,若让你选,是汤家大少爷,还是汤家二小姐?”

    “哎哟,您这话问的!”店小二一拍大腿,来了精神,“还用得着选嘛!那汤家大公子真是命里带福!死了这么多天都能活转过来,这下子,还不更是汤老爷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坏了的宝贝疙瘩?将来家业定是他的,一辈子躺着享清福,吃喝不愁,谁人能不眼红羡慕啊!”

    汤凤粱扯了扯嘴角,露出不以为然的淡笑,轻轻摇了摇头,“呵,羡慕?真真是没什么可羡慕的。倒不如...倒不如从前在大学那会儿,虽说穷得叮当响,反倒过得自在舒坦。”

    “啥是大学?”店小二一脸茫然。

    “没啥没啥,”汤凤粱摆摆手,仿佛被自己逗乐了,竟自顾自地嘿嘿笑起来,“不过是我随口胡吣罢了。”

    “...”店小二瞧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摸样,莫不是撞客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公子怕不是脑子有点……他越想越觉得瘆得慌,脸上嫌弃之色顿显,一把抓起肩头的抹布,忙不迭地转身躲到一边擦桌子去了,再不敢多言。

    汤凤粱浑不在意小二的避之不及,自顾自将杯中泡得发软的茶叶一股脑儿倒进嘴里,用力咀嚼着,含糊不清地嘟囔:“啧,什么山珍海味……还不如这嚼着发苦的茶叶渣子来得有滋味。唉,府里的粥是甜的,菜是甜的,连那补身的汤药都要搁上两大勺糖……我那老爹,是真不怕把我齁死,还是不怕我得糖尿病啊!”他咂摸着嘴里的苦涩,仿佛那是人间至味。

    汤凤粱付随手抛下几枚铜钱,叮叮当当地落在茶桌上。

    店小二正待弯腰去捡,却见那少年已大步流星朝汤宅走去,孝衣白麻翻飞间,竟显出几分与方才嬉笑模样截然不用的气势。

    “大少爷。”

    宅门口的家丁一声恭敬称呼,惊得店小二手中莫不掉在地上。他瞪圆了眼睛,看着那个在茶肆里嚼茶叶、说怪话的少年,此刻正被一众仆从躬身迎入朱漆大门。

    茶馆里,那素服男子抬起阴郁的眉眼,目光如钩般追着少年的影子,不解的皱起眉头,“难道真如坊间传言,转性了?”

    汤家宅院虽不算宏阔,却是世代相传的老宅,青砖黛瓦间沉淀着百年烟火。中规中矩的三进院落错落有致:前院待客,中院住人,后院僻静,其中院又按主次分为主、别两院,汤凤粱就住在别院中。

    他踏过微微掉漆的门槛,绕过那面雕刻着松鹤延年图的古旧影壁,随手朝迎上来的小厮,招了招手:“方才进院的那两位夫人,现在何处?”

    那仆人连忙躬身,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瞄这位死而复生的大少爷:“回少爷的话,金夫人见您不在,已由丫鬟引着去了后院的西厢房歇着了。至于另一位,正在客厅与老爷、二夫人吃茶说话呢。”

    正好,都不用他应付,刚好乐得清闲。

    隔着朱漆雕花门,里头的说笑声混着茶香飘出来。

    柳嫣嫣素白罗裙,执壶的姿势像是画里走出的仕女,发丝间素气的木簪更添了冷傲之气。

    “嫣嫣这举手投足,”二夫人用绣帕掩着嘴笑,鬓边的金步摇不住轻颤,"比多少官家女子还要端庄三分。"

    汤蠡接过茶盏时,亦是赞不绝口,“陈昶真是好福气啊,”不由疑惑,“今日他怎的没来?”

    “他呀,”柳嫣嫣眼波流转,“衙门公务繁忙...”

    汤蠡捋了捋胡须,“陈昶的性子素来与世无争,当年我还担心,他光会读书在官场上可吃不开,如今倒是比从前忙了许多。甚好啊...”

    柳嫣嫣掩去眼中的怅惘之色,忽然瞥见窗外游廊走过之人,斟茶的手腕微妙的顿了顿——方才还含着笑意的嘴角瞬间结了一层薄霜。

    汤蠡觉察到异样,顿时想到了什么,“对了,嫣嫣,你还没见过凤粱吧?要不去看他?他与之前,可大不一样了...”

    柳嫣嫣愣了愣,随即向二夫人投去询问的眼神,二夫人微微颔首,似有让她安心之意。

    别院书房内,汤凤粱刚坐下,便听见身后传来仆人领人进院的动静,“大少爷,陈夫人来了。”

    汤凤粱不由翻了个白眼——到底还是躲不过。

    柳嫣嫣素布罗裙裹着尚且姣好的身段,素净的脸上挂着读书人家特有的傲气。她指尖划过房中陈设,停在空荡荡的书架上,语气破带些颐指气使:“表弟,我素来知晓你不爱读书,可我夫君常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这书房,倒是清静得很,到让你悟了不学无术的精髓。”

    汤凤粱完全似听不到她语气里的讥讽,歪在太师椅上,托着下巴,“表姐,我爹是个卖米的,将来子承父业,我会卖米就行了,用不着读书。”

    妄自菲薄的无赖之词让柳嫣嫣愣了愣,她讥诮道,“不思进取。”

    “卖米怎是不思进取?难道读书人不用吃饭?”汤凤粱突然坐直身子,眼神锐利如刀,“我可用米去换油换茶,可表姐夫,他能用《论语》去抵一盒胭脂、一件绫罗裙装、一根玉簪?”

    柳嫣嫣脸色霎时惨白。她想起闺阁时,那些捧着绫罗绸缎求亲的公子,如今自己却连盒胭脂都舍不得买。汤凤粱的话像根针,戳破了她用诗书编织的体面。

    “那些俗物我不稀罕...”嘴上如此说,眼底却闪过一丝落寞。

    “何须胭脂污颜色,”少年忽然放软语气,"表姐,说实话你的素颜,如春江水暖芙蓉开...”

    柳嫣嫣怔住了,春江水暖芙蓉开...连枕边人都未曾如此夸赞过她,她指尖发颤,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钻她裙摆的顽童,与眼前之人判若两人。

    难道真如姑父所言?

    见她隐隐有动容之色,汤凤粱继续道,“我醒后许多事记不得了,所以不知表姐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但我知道表姐对我,定是有怨气的。我先赔不是。”

    闻言,柳嫣嫣微怔,猝然眼眶泛红,她双手在腰侧欠身作礼,“表弟,原本我是只是想报复你懵懂无知当众钻我裙摆之仇,却不想,是我小心眼了,当真失礼。”

    汤凤粱扯了扯嘴角——钻裙摆???

    怪不得要骂他小畜生,该。

    汤凤粱见柳嫣嫣胸襟豁达,反倒觉得方才说话有些重,想了想,在她临走之际,又道,“我刚刚想到一句诗,能否替我转达给表姐夫?”

    表姐颇有兴致,“当然。”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还未及告知出处,院门处突然传来喝彩声。

    “好一个,不如怜取眼前人!”此声如发自肺腑响亮有力,屋内俩人不禁向外望去。

    只见汤蠡与一人中年男子并排往里走,那中年男子身着色泽明亮的绸缎锦衣,约莫不惑的年纪,同汤蠡一比,气度体魄上皆远胜一筹。

    汤凤粱并不知这位大叔是谁,但其衣饰显贵,便起身相迎。

    汤蠡介绍,“这是杨氏绣庄的老板杨智,也是你爹我多年至交,快来见过杨伯。”

    “晚辈汤凤粱,见过杨伯。”

    杨智点点头,便开门见山急切的问道,“方才那句诗词,可是你即兴所作?”

    对于这种虚名可不敢随便鸠占鹊巢,汤凤粱立马否认,“是书中偶然读到记下来的,原诗出自晏殊的《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

    “不是你所作...”杨智略带失望回应道,心想终究只是个米铺小子,能改变到哪里去?

    汤蠡总说他不一样了,杨智却觉他只是多了些礼数,其余也无闪光之处。

    汤凤粱见他神色敷衍,便猜到他心中大致所想。

    不过他这些并不在意——他,汤凤粱,只是是想利用好这个身份,在这世上混吃混喝,当条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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