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高的食堂永远浸泡在油烟、廉价消毒水和青春期汗液的混合气味里。沈枝寒端着打好的清炒冬瓜和米饭,像一尾缺氧的鱼,在鼎沸人声中艰难穿梭。她讨厌这种喧嚣,耳机里循环的钢琴曲是唯一的浮木。
就在这时,人群突然骚动。
“傅烬!你他妈长没长眼?!”一声粗嘎的怒吼炸开。
沈枝寒循声抬头——
一个高瘦的男生正懒洋洋地收回撞翻餐盘的手。汤汁淋漓,溅脏了吼叫男生崭新的球鞋,也溅了几滴在他自己洗得发白的黑T恤袖口。他毫不在意,甚至没看对方,只低头甩了甩手背上的油星。午后的阳光透过油腻的玻璃窗,斜切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照亮了左耳耳骨上一道狰狞的、被火燎过的旧疤。
像烧焦的树枝。沈枝寒脑子里突兀地蹦出这个比喻。
“赔你?”他终于抬眼,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砂纸磨过的质感,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他嘴角甚至噙着一丝极淡、极冷的笑,像冰层下的暗流。“还是再请你吃一盘?”
被撞的男生脸涨成猪肝色,拳头捏紧,却在看清他眼神的刹那,气势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骂骂咧咧地挤出人群。人群重新合拢,嘈杂继续,仿佛刚才只是个小插曲。
傅烬弯腰,捡起滚落脚边的一个银色金属物——是个旧打火机。他随意在裤子上擦了擦,揣回口袋。转身的瞬间,视线毫无预兆地扫了过来。
沈枝寒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眼睛是极深的墨色,像冬夜结冰的湖,平静无波,却冷得惊人。那目光短暂地掠过她,没有任何情绪,像掠过食堂里任何一把油腻的椅子。她下意识抓紧了餐盘边缘,冰凉的塑料触感让她指尖一颤。
就在这时,一个莽撞的身影从她身后挤过,手肘狠狠撞在她端盘的手上!
“啊!”
惊呼被卡在喉咙里。沈枝寒只觉得手腕剧痛,失去平衡的餐盘脱手飞出——目标直指刚转身的傅烬!
时间仿佛被拉长。冬瓜和米饭在空中划出狼狈的弧线,汤汁泼洒。沈枝寒绝望地闭上眼,预想中的惊呼和混乱却没有发生。
只有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睁开眼。
傅烬不知何时已侧过身,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他一只手稳稳抓住了飞向自己后脑的餐盘边缘,而另一只手……竟然下意识地、徒空挡在了那泼向她的、滚烫的汤汁前!
几滴热汤不可避免地溅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瞬间烫出几点刺目的红痕。更多的汤汁则泼在地上,洇开一片狼藉。
他皱眉,低头看了眼自己手背的红痕,又抬眼看向沈枝寒。
沈枝寒僵在原地,脸颊滚烫。她的耳机线垂落下来,挂在颈间,耳机里还在固执地流淌着肖邦的《夜曲》。食堂浑浊的空气里,似乎突然渗入了一丝格格不入的、冰凉的薄荷味——是他身上传来的?
“对…对不起!”她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
傅烬没说话,只是把那只抓住餐盘的手伸到她面前。餐盘在他手里像个玩具,边缘还沾着冬瓜片。他的视线落在她因惊吓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上,那里还残留着刚才被撞的疼痛红痕。
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那残存着食物残渣的餐盘塞回她冰凉发颤的手里。金属盘沿触碰到她的指尖,带着他掌心残留的、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机油和冰冷金属的温度。
“下次,”他的声音低沉,擦过她耳膜,像砂砾滚过冰面,“站远点。”
说完,他收回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径直穿过呆滞的人群,走向泔水桶处理袖口的油污。那挺拔的背影在喧嚣油腻的背景里,像一把沉默的、淬过火的刀。
沈枝寒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狼狈的餐盘,又看向地上那滩狼藉。心跳声在耳机里《夜曲》的衬托下,擂鼓般撞着胸腔。手背上,被他塞餐盘时短暂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的冰凉触感下,竟泛起一种奇异的灼热。
她没注意到,自己刚才被撞落在地的素描本扉页上,一个未完成的、潦草的“烬”字,被泼溅的汤汁晕开,像一朵绝望燃烧后凝固的花。
——他是火,她是冰。相遇的瞬间,注定是灼伤,也是融化。而她不知道,自己早已是他目光扫过时,唯一烧过的那点安静的东西。
食堂那场混乱的余波,像粘稠的油污一样糊在沈枝寒身上。她没再打饭,端着那个空空如也、边缘还沾着冬瓜残渣的餐盘,在无数道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几乎是逃出了那片喧嚣油腻之地。耳机线垂在胸前,《夜曲》早已播完,只剩下电流的嘶嘶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共鸣。
手腕被撞的地方隐隐作痛,提醒着她刚才的狼狈。但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手背上残留的、那混合着冰冷金属感和奇异灼热的触觉——那是傅烬塞回餐盘时指尖短暂擦过的印记。还有他徒手挡在她面前,被热汤烫红的手背。
她走到教学楼后面僻静的自行车棚,靠着冰冷的铁皮柱子才喘匀了气。低头翻开素描本,扉页上那个她练习了无数遍的、带着锋利棱角的“烬”字,被泼溅的汤汁彻底晕开,模糊成一团深褐色的污迹,像一个丑陋的伤疤,又像一团凝固的、绝望燃烧后的灰烬。
她唯一烧过的东西。
沈枝寒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外婆说得对,冬枝不该沾血气,更不该靠近火。她指尖用力,想撕掉这页污损,纸张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最终,她只是默默合上了本子。
下午的手工课,她有些心不在焉。指尖捏着细小的针,在柔软的棉布上穿行,本该是令人平静的节奏,脑海里却总闪过那双墨色的、结冰般的眼睛,和他耳骨上那道狰狞的疤。针尖一个不稳,再次戳破了指腹。血珠迅速沁出,染红了布偶未完成的裙摆,比上午那一滴更刺目。
“嘶……”她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含住手指。
“枝寒,你没事吧?”同桌唐棠凑过来,小声问,“魂不守舍的,还在想食堂的事啊?那个傅烬……啧,离他远点,听说他脾气暴得很,上次还把挑衅他的人堵在汽修车间,差点用扳手……”
沈枝寒没说话,只是默默将染血的布偶塞进桌洞。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连带着手腕被撞的地方也开始叫嚣。她需要酒精棉片。
放学铃声响起,她收拾好东西,特意绕开了人潮拥挤的主路,走向位于校园最西角的医务室。那里通常很安静。
然而,当她推开那扇虚掩的、漆皮剥落的绿色木门时,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杂着淡淡的血腥气和……机油味扑面而来。
校医不在。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个人。
傅烬背对着门,坐在那张掉漆的诊疗床边。他脱掉了那件染了油污的黑T恤,随意搭在椅背上,只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背心。灯光下,少年精瘦却充满力量感的肩背线条展露无遗,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上面零星散布着几道浅淡的旧疤。他正低着头,自己用沾了碘伏的棉签,粗暴地处理着右手手背——正是中午被热汤烫到的地方。那几点红肿已经起了水泡,被他毫不怜惜地戳破,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
沈枝寒的脚步顿在门口。
似乎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傅烬猛地回头。那双墨色的眼睛在看清是她时,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讶异,随即又沉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潭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不耐。
“走错了?”他声音沙哑,带着处理伤口时的压抑。
沈枝寒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赤裸的上臂——靠近肩头的位置,那里赫然纹着一行褪色的、略显粗糙的黑色英文花体字:
FLAMMABLE”(可燃物)。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食堂里关于他父亲的流言,他耳骨的疤,他随身携带的打火机,还有这个纹身……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在她脑海里撞击。
“我……来拿点东西。”沈枝寒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从他刺目的纹身和伤痕累累的手背上移开。她走向放药品的柜子,尽量不去看那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身影。
空气中只剩下棉签划过皮肤的细微摩擦声,和两人刻意压抑的呼吸。
她拉开柜门,找到酒精棉片的小盒子。指尖触到冰凉的塑料包装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里面多抽出了一片,然后飞快地拿起一小包未开封的医用纱布,放在离傅烬最近的桌子上。
“碘伏……刺激性太大。”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羽毛,“用这个包一下,不容易感染。”
说完,她不敢再看他的反应,攥紧自己需要的酒精棉片,几乎是落荒而逃。直到冲出医务室,跑进傍晚微凉的空气里,她才敢大口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仿佛要挣脱束缚。
诊疗室里,傅烬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盯着桌上那包崭新的纱布和那片孤零零的酒精棉片,深黑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像投入冰湖的石子,涟漪转瞬即逝。他沾着碘伏的棉签悬在半空,然后,他面无表情地,用更重的力道,按向了手背上那个最大的水泡。
剧痛传来,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只是那冰冷眼底深处,似乎有一簇微弱的火苗,被那包突兀的纱布短暂地点燃,又迅速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她递来了包扎伤口的布,却不知他本身就是一团注定要烧尽一切的野火。那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连延缓燃烧都做不到,最终只会和他一起,化为灰烬。
而沈枝寒跑回宿舍,关上门的瞬间,才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除了那片酒精棉片,还静静躺着一个冰冷的、带着机油污迹的旧打火机——傅烬的旧打火机。
是在医务室,她慌乱放下纱布时,无意中从他搭在椅背上的那件黑T恤口袋里滑落出来的,正好滚到她脚边。
银色的金属外壳,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被磨得几乎看不清的字母“F”。
她捡起了他的火种。这危险的、滚烫的、象征着焚烧与毁灭的东西。
窗外,暮色四合,寒风渐起。沈枝寒握着那枚冰冷的打火机,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外婆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她却鬼使神差地,将打火机紧紧攥在了手心。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