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火机像一块烧红的炭,躺在沈枝寒的书桌抽屉最深处,压在几本厚重的专业书下。银色的金属外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那个模糊的“F”字母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神经。外婆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枝寒啊,冬枝离火太近,是要成灰的。”
可她指尖残留的,除了那金属的冰冷,还有他塞回餐盘时短暂触碰带来的、挥之不去的灼热感。以及,医务室里灯光下,他肩头那行刺目的“FLAMMABLE”纹身,和他粗暴对待伤口时绷紧的肌肉线条。
矛盾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恐惧让她想立刻把这烫手山芋扔进垃圾桶,可另一种更隐秘、更陌生的冲动,却让她一次次拉开抽屉,指尖摩挲着那冰冷的金属外壳,仿佛在确认一个危险的梦境。
整整两天,她魂不守舍。素描本上,那个被污损的“烬”字被她用深灰色的炭笔重重涂盖,却盖不住形状,反而更像一团凝固的、绝望的灰。她试着画别的东西——教室的窗棂、手工课的布偶、窗外枯败的梧桐枝桠,可线条落到纸上,总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嶙峋的棱角,像他耳骨的疤,像他绷紧的下颌线。
唐棠看不下去了:“枝寒,你这两天怎么回事?跟丢了魂似的。是不是……还在想傅烬?”她凑近,压低声音,“那打火机你真捡到了?听我一句,赶紧扔了,或者找个机会悄悄放回他常去的地方。那种人……沾上了甩不掉的!”
沈枝寒抿紧唇,没说话。扔了?放回去?那她这两天的心神不宁算什么?那个徒手挡在她面前的瞬间又算什么?她不是想“沾上”,她只是……需要一个了结。一个亲手将这份危险的意外,归还回去的了结。只有面对面,才能斩断心里那点被点燃的、不该有的妄念。她这样说服自己。
于是,她开始笨拙地“制造偶遇”。
她打听到汽修班下午最后两节通常是实操课。地点在校园最东边,那排巨大的、充满机油和金属撞击声的车间。那地方,像傅烬一样,带着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
第一天,她抱着几本厚重的画册,假装去隔壁废弃仓库找写生素材,在通往汽修车间的石子路上来回走了三趟。耳朵竖得尖尖的,捕捉着车间里传出的每一个声音——扳手的敲击、引擎的轰鸣、男生粗粝的谈笑。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腔。可直到下课铃响,人流涌出,她也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只有几个穿着沾满油污工装裤的男生,好奇地打量着她这个格格不入的“好学生”。
第二天,她改变策略,早早等在汽修班回男生宿舍的必经之路——那条栽满高大梧桐的林荫道尽头。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寒意刺骨。她裹紧了外套,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用纸巾包了好几层的打火机,掌心全是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渐暗。终于,几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过来,是汽修班的人。她一眼就看到了被簇拥在中间、个子最高的傅烬。他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黑T恤,外面随意套了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拉链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背心领口。他正低头跟旁边的徐燃说着什么,侧脸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冷硬。
沈枝寒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脚就要迎上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啦啦队短裙、身影明媚张扬的女生,像一团跳跃的火焰,突然从旁边的小路冲了出来,精准地截住了傅烬的去路。
“傅烬!”是周漾,学前教育班的焦点,沈枝寒的同级,也是唐棠口中“想追傅漾的人之一”。她笑容灿烂,毫不避讳地伸手拦在他面前,“周末市里街舞比赛,我缺个摄影师!你技术那么好,帮帮忙呗?我请你吃饭!”
周围的男生立刻起哄:“哟!烬哥,桃花运啊!”“周大美女亲自来请,面子够大!”
傅烬脚步停下,抬眼看向周漾。暮色中,沈枝寒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只看到他嘴角似乎扯起一个很淡、很随意的弧度,带着点惯常的漫不经心。
“没空。”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起哄声。他甚至没有停留,绕过周漾,径直向前走去,仿佛刚才拦路的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风。
周漾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追了上去,声音依旧带着笑,却多了点执拗:“喂!别这么不给面子嘛!就占用你半天……”
他们的声音随着走远而模糊。沈枝寒僵在原地,像被钉在了梧桐树下冰冷的阴影里。刚才鼓起的勇气,如同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一干二净。她看着傅烬挺拔冷漠的背影,和周漾紧追不舍的明媚身影,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难堪涌上喉咙。
她算什么?一个连当面归还打火机的勇气都差点被碾碎的胆小鬼。一个连周漾那样大胆靠近都做不到的……冬枝。
她默默低下头,将手里攥得温热的打火机塞回口袋,转身,融入了反向的人流。背影单薄,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第一次“偶遇”,未战先溃。
然而,那枚打火机在口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无法忽视的心病。它提醒着医务室里他伤痕累累的手背,提醒着他肩头那个“可燃物”的烙印,也提醒着食堂里他那一瞬间本能的、徒手的遮挡。
必须还给他。这个念头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失败后烧得更旺。不是靠近,是了断。沈枝寒固执地想。
第三天下午,她放弃了所有迂回,目标直指风暴中心——汽修车间。
巨大的车间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以及浓得化不开的机油和汽油混合的味道。穿着深蓝色工装的学生们三三两两围着各种机器或车辆,没有人注意到门口悄悄溜进来的纤细身影。
沈枝寒心跳如雷,目光急切地扫视着这片对她而言如同异世界的空间。终于,在靠近最里面、光线相对昏暗的一个维修工位旁,她看到了他。
傅烬背对着门口,正弯腰在一辆拆开了引擎盖的摩托车旁忙碌。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那件白色背心,精悍的肩背肌肉随着拧动扳手的动作微微起伏。手臂上那个“FLAMMABLE”的纹身,在昏暗的光线和油污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狰狞而神秘。汗水顺着他绷紧的后颈滑落,没入背心领口。
沈枝寒屏住呼吸,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脚下是沾满油污的水泥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踏过雷区。机油和金属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特有的、那种冰冷的、仿佛能压制一切气味的奇异气息(她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极淡的某种冷冽的薄荷味),冲击着她的感官。
就在她距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时,傅烬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动作猛地一顿。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直起身,将沾满黑色油污的扳手“哐当”一声丢进旁边的工具箱里。那声音在嘈杂的车间里并不突兀,却让沈枝寒的心跳骤然停止。
他转过身。
脸上、脖子上、手臂上都沾着黑色的油污,像某种神秘的图腾。那双墨色的眼睛穿透车间昏暗的光线和弥漫的油污烟雾,精准地锁定了她。目光冰冷、锐利,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沈枝寒感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喉咙发紧,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她只能僵硬地伸出手,摊开掌心——那枚银色的旧打火机静静地躺在那里,金属外壳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光。
“你的……”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被引擎声淹没,“……在医务室,掉了。”
傅烬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那枚打火机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失而复得的欣喜,也没有被打扰的愠怒。他看了几秒,然后,伸出同样沾满油污的手。
没有去拿打火机。
而是直接用两根手指,捏住了沈枝寒的手腕!
他指尖的温度并不高,甚至带着机油特有的凉滑感,但那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和油污粗糙的触感,却让沈枝寒浑身一颤,一股电流般的麻意瞬间从手腕窜遍全身,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颤栗。她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他牢牢钳住。
傅烬微微用力,将她的手拉近了些,以便更清楚地看清那枚打火机。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在确认这是否就是他丢掉的那个。距离近得沈枝寒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浓烈的机油味、汗味,还有那丝几乎被掩盖的、冰冷的薄荷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男性气息,让她几乎窒息。
确认无误后,他终于松开了手。
沈枝寒猛地抽回手,手腕上残留着被他捏过的、带着油污的凉意和微痛。她后退一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傅烬这才慢条斯理地用还算干净的手背内侧,随意地拂了拂打火机表面的浮灰,然后揣进工装裤的口袋里。整个过程,他甚至没再看沈枝寒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递还失物的工具。
“下次,”他重新拿起扳手,弯下腰,继续捣鼓那台冰冷的机器引擎,冰冷的声音伴随着金属的碰撞声传来,清晰地刺入沈枝寒的耳膜,“直接扔了。”
——她鼓起勇气靠近的火,只换来一句冰冷的“扔掉”。
沈枝寒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车间里轰鸣的噪音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他那句“直接扔了”在脑海里反复回荡,冰冷刺骨。
她没有再停留,转身,几乎是踉跄着逃离了这片弥漫着机油味和冰冷金属气息的、属于他的领地。
直到跑出很远,跑到空旷的操场上,被深秋的冷风一吹,她才感觉到脸上冰凉一片。她抬手抹去,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她摊开手掌,手腕上被他捏过的地方,一圈淡淡的、带着黑色油污的指印清晰可见。
她低头看着那圈污迹,又想起抽屉里那本扉页被污损的素描本,想起外婆的话。
冬枝沾了人血气,会疯长。
冬枝靠近了火,注定成灰。
她以为自己是在斩断妄念,却不知这笨拙的靠近,这冰冷的触碰,这屈辱的“扔掉”,早已在她心里点燃了第一簇无法熄灭的火苗。那圈油污的指印,像一个烙印,一个宣告她踏入燃烧领域的印记。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那圈污迹,然后,用干净的指尖,蘸着那黑色的机油,在素描本空白的下一页,用力地、近乎发泄地,画下了一截枯枝。
枯枝的末端,正被一团潦草的、浓黑的火焰吞噬。
——她画下了自己预见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