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我不喜欢这么乖的”像一道冰冷的符咒,将沈枝寒彻底封印。她收起了所有关于傅烬的画稿,锁死了工具包里的耳机,甚至刻意绕开所有可能遇见他的路径。她把自己缩回名为“乖”的坚硬壳里,像一株提前进入寒冬的植物,沉默、安静、毫无生气。腰侧的淤青渐渐褪成淡黄,手腕上那圈青灰色的油污指印也终于消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偶尔,在画室对着空白的画纸发呆时,指尖会无意识地在桌面划出嶙峋的线条。或是深夜,锁在抽屉深处的耳机,会变成一块沉默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
唐棠察觉到她的变化,小心翼翼地问:“枝寒,你和傅烬……真没事了?”
“本来就没关系。”沈枝寒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冰。
没关系。她反复告诉自己。
直到那个周五的傍晚。
夕阳像打翻的橘红色颜料,泼洒在空旷的操场上。沈枝寒抱着几本借来的专业书,独自穿过橡胶跑道回宿舍。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她低着头,步履匆匆,只想快点回到那个安全的壳里。
就在她即将踏上通往宿舍的小路时,视线无意中扫过操场另一侧。
傅烬。他背对着夕阳,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一道沉默的剪影。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黑色T恤,外面随意套着深蓝工装外套,拉链依旧敞着。他身边停着那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摩托车骨架,徐燃和陈闯蹲在旁边,似乎在争论什么技术问题。傅烬没参与,只是单手插在工装裤口袋里,另一只手夹着半截燃着的烟,目光没什么焦点地望着远处被染红的云层。烟雾缭绕,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竟透出几分罕见的、带着倦意的落寞。
沈枝寒的脚步顿住了。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层冰封的壳瞬间裂开一道细缝。她看着他指间明灭的烟头,看着他被夕阳勾勒出的、带着孤寂感的侧影,还有他脚边那堆冰冷的、等待被重塑的金属残骸……一种尖锐的、近乎窒息的感觉攫住了她。
他像一团在旷野中独自燃烧、终将熄灭的野火。
而她,只是一株远远观望、连靠近都被嫌弃“乖”的冬枝。
一股巨大的、从未有过的冲动,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自保的壁垒。那是一种混杂着不甘、心疼、破罐破摔的疯狂勇气。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被“乖”定义?凭什么她连靠近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她只能看着他孤独地燃烧,然后悄无声息地成灰?
她不要做“乖”的沈枝寒了!哪怕只此一次!哪怕被烧成灰烬!
书从她怀里滑落,“啪嗒”几声散在地上。她浑然未觉,只是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个夕阳下的身影,大声喊了出来:
“傅烬!”
声音划破了操场的宁静,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破音。
远处的三个人同时停下了动作。
徐燃和陈闯一脸愕然地转过头。傅烬夹着烟的手指微微一顿,烟灰簌簌落下。他缓缓地、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审视,侧过头,墨色的瞳孔穿过几十米的距离,精准地锁定了站在跑道边缘、身影单薄却挺得笔直的沈枝寒。
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近乎悲壮的光晕。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不再是那种温顺的、安静的亮,而是一种燃烧的、带着孤注一掷火焰的亮。
沈枝寒能感觉到自己的腿在发软,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但她没有退缩,只是迎着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再次提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清晰而用力:
“操场!现在!我有话跟你说!”
说完,她甚至不等他的回应,猛地转身,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朝着操场中央空旷的草坪,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坚定地跑了过去。背影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空气死寂。
徐燃和陈闯目瞪口呆,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傅烬依旧保持着侧头的姿势,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到了尽头,灼热的温度烫到指尖,他才仿佛惊醒一般,面无表情地将烟头摁灭在旁边的水泥地上。他深黑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不加掩饰的错愕,随即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覆盖。那里面,有被打断的不悦,有对这份“反常”的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那燃烧般眼神所触动的涟漪?
“我靠……”徐燃终于找回了声音,捅了捅陈闯,“乖乖女……炸了?”
傅烬没理会他们,他直起身,目光沉沉地追随着那个已经跑到操场中央、背对着他站定的纤细身影。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草地上,显得格外孤立,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忽视的力量。
他迈开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工装裤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凝固的空气上。
徐燃和陈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八卦之光,却又默契地没敢跟上去。
沈枝寒背对着他,能清晰地听到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声音像鼓点一样敲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夕阳的余晖晒在背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等待审判的麻木。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浓烈的机油味、烟草味,还有那丝冰冷的薄荷气息,再次将她包围。强大的压迫感无声地笼罩下来。
沈枝寒没有回头。她只是挺直了背脊,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支撑自己站住。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空旷的操场上蔓延,只有远处传来模糊的篮球撞击声和风声。
终于,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带着惯常的冷感,却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说。”
一个字,像冰锥,悬在她头顶。
沈枝寒闭上了眼。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在微微颤抖。外婆的叹息,周漾的羞辱,那句冰冷的“不喜欢乖的”……所有画面在脑海里翻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心底那簇被逼出来的、孤注一掷的火苗,却在此刻猛地窜高!
她豁然转身!
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风,额前的碎发被吹乱。她抬起脸,那双总是低垂的、温顺的眼睛,此刻像燃烧的星辰,直直地撞进傅烬深不见底的黑眸里!里面没有眼泪,没有哀求,只有一种近乎灼人的、带着破釜沉舟勇气的火焰!
傅烬!”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有力,“你说你不喜欢‘乖’的?”
她向前逼近一步,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自己的倒影,和他微微蹙起的眉心。
“那现在呢?” 她扬起下巴,像一只竖起所有尖刺的小兽,“我这样……够不够‘不乖’?”
夕阳的最后一缕金光落在她的瞳孔里,跳跃着疯狂的火焰。晚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拂过她因激动而泛红的耳廓。
傅烬垂眸看着她。
他比她高很多,这个角度,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因为激动而急促起伏的胸口,看到她紧握到指节发白的拳头,看到她眼底那片燃烧的、不顾一切的火焰——那火焰如此陌生,如此灼热,如此……鲜活。完全不同于她平时那副温顺安静的壳。
他沉默着,墨色的瞳孔里像有深沉的漩涡在转动。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全然的、被眼前景象所冲击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被点燃的兴味?那是对未知的,对打破常规的,对这份突然爆发的、带着毁灭性美丽的生命力的……兴味。
他看着她燃烧的眼睛,看着她倔强扬起的下巴,看着她挺得笔直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却又异常坚韧的背脊。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味、草叶的气息和她身上淡淡的、带着皂角清香的汗味。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沈枝寒几乎要被这沉默的注视逼疯,以为下一秒就会听到更冰冷的嘲讽时——
傅烬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被取悦了的、带着玩味和审视的弧度。
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再是纯粹的冰冷,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冰层下暗流涌动的质感:
“沈枝寒,”
他第一次完整地叫了她的名字。
“你想烧掉什么?”
——他看到了她眼中燃烧的火焰。他没有否定她的“不乖”。他问她,想烧掉什么?
沈枝寒愣住了。所有的勇气、所有的孤注一掷,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她怔怔
地看着他深黑眼眸中自己燃烧的倒影,和他嘴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带着危险吸引力的弧度。
一阵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草屑。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暮色四合。
操场上的灯光“啪”地一声亮起,昏黄的光线笼罩下来,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
沈枝寒眼底的火焰依旧在跳动,却多了一丝茫然和无措。她烧掉了“乖”的壳,然后呢?她烧掉了什么?又能烧掉什么?
傅烬依旧看着她,耐心地等待着她的答案。那眼神,像在欣赏一团他亲手点燃的、意料之外的火种。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