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特训练在一座旧舞厅改建的场地举行。
天花板仍保留原本的圆顶灯饰,墙面刷了哑灰,木地板踩上去有弹性。摄影机架在三角支上,周围是一圈圈坐着的试镜组、品牌代表和策展人。
郑禹胜站在场地中央,身上穿着指定的白衬衫与灰西裤,肩膀略显紧绷。
拍摄刚开始十分钟,他已经换了三个角度、六个站姿。摄影师没多说话,只偶尔点点头,“继续”、“眼神再深点”,像在操控一尊光线下的投影模型。
他不是这群人里最耀眼的。
但他有一种难以描述的稳定性——镜头扫过别人像是流动,扫过他时像是按下暂停,光一下子安静。
练习结束时,一个剧组工作人员拎着剧本走来,低声在负责人耳边说了句什么。
负责人点了点头,指了指郑禹胜。
“这位,请等一下,有人想见你。”
郑禹胜等了将近二十分钟。
那是一种奇怪的等待。不是试镜,不是试衣,也不是准备回家。他站在走廊尽头,身边是临时布置的灯架和箱子,一股轻微的焦糖气味从楼下餐厅飘上来。
剧组负责人走出来时带着一个卷着剧本的中年人,对方看了郑禹胜两眼,没寒暄,直接说:“你演过戏吗?”
郑禹胜摇头。
“你试过念对白吗?”
“高中话剧课。”
“现在有个电影剧本在找年轻男主,我们导演想要非表演系出身的人,越干净越好。”
他没出声,只轻轻点头。
那人递给他一张卡片:“这是我们的助理联系方式,下周三来试一场。”
他说好,收下。
走出那栋楼时,天已经快黑了,车水马龙刚起,街头是红白光带交错的影子。他站在街角,捏着那张卡片半分钟没动。
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有什么开始不一样了第二天他还是回到了咖啡店上班。制服照旧,黑围裙照旧,只是进门那一刻,老板朝他眨了下眼:“你昨天拍摄,真是对镜头长的。”
他没回应,只拿出抹布擦了擦柜台,开始核对点单,人比平时多一些。中午时分,有三组客人落座前特意看了他一眼,有两个女生点单时低声讨论:“是不是模特?真的很帅很有魅力啊。”
他低头扫码,说:“欢迎光临。”
声音不大,却很清楚。
谢安琪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画面——他站在点单区后,身形笔挺,手指干净地夹着纸杯,动作安静,却在空间中被放大。
几个女生在店外门边贴着玻璃拍照,嘴里在笑,“快点拍,他低头了。”
她站在店门口没动。
风吹起门帘一角,玻璃上映出她自己的身影。她忽然有一丝恍惚:这个身影,和窗内那些目光交错的女生,有什么分别吗?
谢安琪还是走了进去。
“冰美式。”她说,“小杯。”
郑禹胜听到声音抬头,眼神先是一闪,然后淡淡点头:“好。”两人对话只停留在“店员与顾客”那一线。她接过纸杯,手指碰到他递过来的那张收据。他没多说一句话,便低头继续点下一单。
谢安琪走到店里角落,坐下。
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他离她很近,但好像也很远。
不是陌生,而是那种“你正在被别人同时看见”的分裂感,她不习惯这样。过去的他只属于深夜、屋顶、泡面桌、老木椅和屋塔房的风声。而现在的他,在众目中动了动手指,就成了“谁的注视对象”。
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还是那股熟悉的苦。
下班后他回到屋塔房。鞋一脱,包往墙角一放,整个人坐在地板上没动。
郑禹胜今天没跟她说太多话。
不是故意,而是有些东西一旦在镜头前被点名,在生活中就变得难以自然——
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成了“被拿来谈起的郑禹胜”。
晚上八点,谢安琪敲了敲门,他没料到她会来。
“出来一下吗?”她在门外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他打开门,没问是什么,只跟着她上了天台。月亮很淡,风也淡。她递给他一个小纸袋,里面是一张照片。
是他试镜那天在走廊里等人时,她偷拍的。他靠着墙,没看镜头,光落在他侧脸,眼神不在画面里。
“你那天的样子,我想留下来。”
他看着那张照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觉得我变了吗?”
谢安琪没说话,只坐在地上,看着他。
“你变得有点远。”她终于开口。
他低声问:“你是不是只喜欢那个还没红的我?”她没回应。风一吹,照片在他手里晃了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就卡在这个问题上,动不得,也说不透。
……
他们坐在天台的那一端,各自离得不远,也没有贴近。郑禹胜手里还拿着那张照片,指尖略用力,纸边卷起一小道白褶。他看了很久,没有说话。
谢安琪撑着膝盖坐着,目光投向远方,像是给彼此一点空间,也像是为了等他主动开口。
“我确实在变。”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却没带回避。
“以前我也不知道会被谁看见,更没想过自己会被拍进什么东西里。”
“现在被拍了吗?”她问,“喜欢这种感觉吗?”
“我不知道。”他顿了顿,“但我好像……不能拒绝。”
“为什么不能?”
他抬眼看她:“你不是也在拍吗?你拍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不是在被利用?”
她没答。
他接着说:“我现在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我终于变成了那个值得被拍、被记下、被讲出来的人。”
“可与此同时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我了。”
谢安琪没立刻说话。她手指在地面上划着灰尘,一点点堆出一个圆圈。
“你记得你第一次站在我镜头前的样子吗?”她终于问。
“记得。”
“你那时候就已经是一个能被记住的人。”
郑禹胜皱眉,像是不信。
“不是因为你走到了哪里,是因为你是你。”
“可你一直在拍,记录,采访……你从来没说过你为什么留在我身边。”
“你知道原因。”
“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她声音忽然变重,“你只是不敢说。”
他看着她,像被触到了什么。
风起了,吹得晾衣绳晃了一下,晾着的一条旧手巾拍在墙上,发出“啪”的一声。“那你呢?”郑禹胜忽然反问,“你拍了这么多人,你留下过谁?”
“没人。”
“那我呢?”
谢安琪愣住了,他看着她:“我是不是也只是你时间里的一段样本?”
“你知道不是。”
“我不知道。”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有点像梦里的那个郑禹胜,沉着,安静,但也有一种悲凉。
“你知道我不是。”
“那你告诉我,你拍下的这些,留下的这些,是不是只是因为你害怕自己忘了?”
她喉咙动了动,说不出话。郑禹胜低下头,像在叹气,又像在收回那些情绪。
“我不怕你拍。”他说,“我只怕你拍完以后就走了。”
天台陷入沉默。他们之间像横着一道透明的风墙,吹得每句话都往回卷。她突然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我不会走。”谢安琪说。
“你说过很多次了。”他声音淡下来。
“但我一直都留下来了,不是吗?”
“可你每次留下都像是在‘观察’,不是‘活’。”
“那你要我怎样?”
他看着她,眼神不再质问,只剩疲惫:“我想你可以只是……陪着。” 这句话轻得几乎要被风吹走,可她听见了,也听懂了。
……
他们并肩坐着,各自安静了很久。月亮从云后露出来,天台上落了一层光。她忽然低声说:“对不起。”
郑禹胜偏头看她,“我有时候太知道怎么把情绪藏起来了。”谢安琪慢慢说,“但我不是没感觉。”
他没说话,只把那张被他捏得起褶的照片摊平,轻轻压在膝上。
“我不是怕你变。”她说,“我是怕有一天,我站在原地,你已经不在这一条线了。” 郑禹胜想了想,轻轻“嗯”了一声:“那我们一起站着。”
风吹过,像替他们收尾,天台上的晾衣绳静止了半秒,之后才再次晃动。那晚他们没有说再见。各自回屋时,只是在天台楼梯口点了点头,像默认一样。
谢安琪回到屋里,没立刻洗澡,只坐在窗边,望着夜色深下去。她回想起刚才他说“我们一起站着”那句话。
不是什么誓言,也不是什么承诺,但那句短短的五个字里,有一种“试着相信你”的试探,也有一种“如果你不走,我就在”的信任。
她第一次觉得,所谓“关系的确定”,也许不是一句“我们是不是在一起”,而是当一个人动摇时,另一个人肯把原地当作答案。
她低头,看着地上那双刚脱下的鞋。从见面到现在,她已经看过这双鞋走来走去、站在她门口、踩在雨里、停在天台……每一次都没有说话,但她记得那些脚步的方向。
她忽然想到一个词——“同一条时间线的默契”。
希望吧,希望他真的没有忘记自己,谢安琪在心里忍不住祈祷起来,第二天一早,她没敲他的门。谢安琪知道他今天还有试镜,不想打扰他节奏。
她坐在屋里,重新整理之前拍摄的录像素材,在剪辑到某一段他走在阳光下背影时,忽然按了暂停。
画面定格在他转头的一瞬,不是看镜头,也不是看她,而是一种“正要看过来”的状态,然后她合上相机,出门走了一趟市场。
给他带了两块豆沙年糕,一盒生柠檬,她没敲门,只挂在他门把上。
晚上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屋塔房楼下点着一盏灯,光黄得像用旧电池点亮的。风吹过她家窗户,他正要拧门把时,看见那挂着的塑料袋。
他没多想,取下来拎进屋,拆开的时候嘴角动了一下,郑禹胜知道是她送的。没有名字,也没有便签,但柠檬是她总说“酸得刚好”的那家。
他没去敲她的门,只是把包装袋叠好,放在桌角。夜里快十二点时,他拉开窗,听见风里有一点她播放的录音残响。
像是屋里播放未关的素材——断句、喘息、未处理的人声,他没听清内容。但郑禹胜听得出,那里面的节奏,和他熟悉的她一样。不疾不徐,控制着缓慢靠近。
凌晨时分,她醒了一次。梦见他们坐在屋顶,像平常一样,但四周空无一人,天也不是黑的,而是一种无法描述的深青灰。
郑禹胜没说话,她也没说话。他们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眼前像是一片城市废墟的景象——电线凌乱,楼顶开裂,风吹得所有布帘都往一个方向飞。
她问他:“我们在哪?”他答:“是你拍的片尾。”
她惊了一下:“什么时候拍的?”
“你不记得了?”谢安琪摇头。
他轻声说:“但我记得你在。”
她醒来的时候,心口像被风吹过。
次日,两人谁也没找谁,彼此都在屋里忙,但风吹得很稳,屋塔房之间隔着两扇窗,却像连着一根透明的线。
晚上快十点时,她收到一条匿名短信:【如果你不太忙的话,下次拍我的时候,能不能多拍一点没台词的样子。】
她愣了一下,回了三个字:【为什么?】
一分钟后,他回:【怕以后你忘了我本来的声音。】
谢安琪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轻轻合上手机,去窗边看他那间屋子,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