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楼那场兵荒马乱的“试管惨案”和雨中共伞的微妙,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并未随着时间完全消散,反而在盛念心底沉淀下来,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点甜意的困惑。
左予安依旧是那个左予安。
月考成绩榜上,他的名字永远稳稳钉在第一的位置,分数高得让第二名望尘莫及。课堂上,他永远是思维最清晰、回答最精准的那一个,逻辑严密得如同精密的仪器。课间,他要么伏案疾书,要么安静地望向窗外,侧脸线条清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低气压。他很少参与男生们课后的篮球厮杀,更不会像其他男生一样聚在一起讨论游戏或女生。
他像一座行走的冰山,精准、高效、无懈可击。
可盛念的“显微镜”似乎被悄悄调了焦。她开始不自觉地捕捉那些细微的、与这座“冰山”完美形象格格不入的瞬间。
比如,周三的物理竞赛辅导课。阶梯教室里坐满了各个班的尖子生,空气里弥漫着紧张和纸笔摩擦的沙沙声。物理老师老刘正激情四射地在黑板上推导一道复杂的电磁学综合题,粉笔灰簌簌落下。
盛念坐在左予安斜后方两排的位置。她正艰难地试图理解老刘跳跃性的思维,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圈。忽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左予安放在桌沿的右手,几根手指正以一种极其微小、极其快速的频率,轻轻敲击着桌面。
嗒、嗒、嗒嗒嗒……
那节奏毫无规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躁,和他此刻端坐如松、专注听讲的姿态形成了诡异的割裂感。盛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几根快速律动的手指吸引。直到老刘猛地提高声音点了一个同学回答问题,那敲击才戛然而止,手指瞬间收拢,恢复成惯常的、放松而克制的姿态,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失控从未发生。
盛念低下头,看着自己草稿纸上画歪的线圈,嘴角悄悄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原来学神大人,也会因为跟不上老师的思路而……偷偷焦虑?
又比如,周五下午的大扫除。盛念和田薇被分到清洁教学楼后面那条相对僻静的回廊。阳光透过爬满藤蔓的廊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们正费力地擦拭着木质的长椅。
“念念,你看!”田薇突然压低声音,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眼神示意回廊的另一端。
盛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是左予安。他负责的区域似乎是回廊尽头那片小花园的边缘。此刻,他正背对着她们,微微弯腰,手里拿着一个长柄的垃圾夹。
他面前,一只橘黄色、看起来刚断奶不久的小奶猫,正怯生生地蹲在花坛边沿,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琥珀色眼睛看着他,发出细弱的“喵呜”声。
左予安的动作定住了。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手里的垃圾夹悬在半空,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小小的、毛茸茸的不速之客。他那总是挺直的脊背,此刻显得有些僵硬。
盛念和田薇屏住呼吸,饶有兴致地看着。
只见左予安慢慢直起身,似乎在思考。然后,他做了一个让盛念差点笑出声的动作——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谨慎地,将手里的长柄垃圾夹,调转了一个方向,用那个相对光滑、没有尖锐夹头的金属杆末端,小心翼翼地、以一种近乎戳的笨拙姿势,轻轻碰了碰小猫的头顶。
动作僵硬得像个第一次操作精密仪器的实习生。
小奶猫显然被这奇怪的“抚摸”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警惕地看着他。
左予安立刻收回了垃圾夹,站得笔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他侧对着她们,盛念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似乎绷得更紧了,耳廓在透过藤蔓缝隙的阳光照射下,似乎泛起了一层极淡的、不易察觉的粉色?
他原地站了几秒,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转身,迈开长腿,快步离开了那片区域,留下那只困惑的小奶猫,和两个躲在廊柱后面差点憋出内伤的女生。
“噗——哈哈哈哈!”等左予安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田薇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捂着肚子,“我的天!左神刚才是在……用垃圾夹撸猫?!他那动作!哈哈哈!他是不是以为那是根逗猫棒啊?”
盛念也笑得肩膀直抖,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左予安那僵硬又谨慎的“戳猫”动作,还有他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那点笨拙的生硬感,和他平日里掌控一切的清冷形象碰撞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让人忍俊不禁的反差萌。
“他好像……不太擅长应付这种柔软的小东西。”盛念擦掉笑出的眼泪,看着那只还在花坛边茫然舔爪子的小橘猫,眼神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
“何止是不擅长!”田薇夸张地摆手,“简直是把‘手足无措’四个字写在脸上了!念念,我现在越来越觉得,左予安这人设……有、问、题!”她凑近盛念,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他那些高冷,搞不好全是装的!你看他递试管、打伞、戳猫……啧啧啧,全是破绽!显微镜女孩,靠你了!”
盛念脸颊微热,嗔了田薇一眼:“别胡说八道。”心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附和:是啊,全是些笨拙的伪证。
这些细小的发现,像散落的珍珠,被盛念不自觉地一颗颗拾起,串连起来。那座名为“左予安”的冰山,在她心里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出底下某种截然不同的、温暖而笨拙的质地。
这种观察,在几天后的一次偶然事件中,达到了一个小高峰。
市里组织了一次大型的学科知识竞赛,地点在邻校。盛念和左予安都入选了学校的理科联队。出发那天早上,天阴沉沉的,大巴车早早停在校门口。
盛念背着书包,和田薇告别后,刚走到大巴车旁,就感觉鼻尖一凉。抬头一看,细密的雨丝已经开始飘落。
“啧,又下雨。”她小声嘀咕,赶紧从书包侧袋掏出那把小小的折叠伞撑开。伞面不大,勉强能护住头和书包。
队员们陆续上车。盛念排在后面,正准备收起伞踏上台阶,目光习惯性地在车厢内搜寻空位——然后,她的视线定格了。
靠窗的位置,左予安已经坐好。他旁边靠过道的座位还空着。他微微侧着头,看着窗外飘落的雨丝,侧脸线条在灰蒙蒙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就在盛念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时(毕竟,坐在学神旁边压力山大),她看见左予安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骨节分明、曾递给她试管、曾固执地握着倾斜伞柄的手,几根手指正无意识地、非常非常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在深色的校服裤布料上,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瞬间消失的微小褶皱。
那动作快得像错觉。
盛念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伞柄,迈步上车。
车厢里弥漫着清晨的微凉和雨水的潮气。她走到那个空位旁,停下脚步。
左予安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转过头来。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波澜的样子。
“这里……有人吗?”盛念轻声问,声音被车厢的嘈杂稍微盖过。
左予安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的喉结,在光线略显昏暗的车厢里,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那动作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盛念的“显微镜”精准地捕捉到了。
她的心,像是被那细微的滚动轻轻挠了一下。
就在她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沉默以对,或者只是简单地摇头时,左予安却有了动作。
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抬了起来,不是指向座位,而是做了一个极其短暂、幅度极小、近乎笨拙的——向内收拢的动作。像是想把什么东西往自己这边拢一拢,又像是……一个无声的示意?
那动作稍纵即逝,快得让人怀疑是否眼花。他甚至没有看她第二眼,目光很快又移向了窗外,下颌的线条似乎绷得更直了些。
但盛念看懂了。
那不是一个明确的“请坐”手势,甚至算不上礼貌的示意。那更像是一种……紧张之下、未经思考的本能反应?一种想要表达“位置在这里”却又不知如何表达的笨拙肢体语言?和他递试管时那点生硬、戳猫时的僵硬、还有那句斩钉截铁的“没有”,简直一脉相承!
一种巨大的、带着点甜意的了然瞬间击中了盛念。她几乎要忍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
“谢谢。”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侧身坐了进去。
座椅的皮革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收好小小的折叠伞,放在脚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干净的、带着点洗衣粉清香的校服味道,以及一丝属于清晨的微凉水汽。
左予安依旧看着窗外,身体坐得笔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在盛念坐下后,几根手指又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再次在裤子上留下一个瞬间消失的微小印痕。
盛念也转过头,假装看向窗外连绵的雨幕和飞速掠过的街景。车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她和旁边那个清冷身影的轮廓。
她的心跳平稳而清晰,嘴角那点压不下去的笑意,像窗外的雨丝,细细密密地浸润开来。
原来,有些邀请,是无声的。有些紧张。,是指尖泄露的。
这笨拙的伪证,在盛念的显微镜下,无所遁形。每一次细微的破绽,都在她心湖里投下一颗小小的糖,漾开一圈又一圈甜美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