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初夏特有的灼热,毫无遮拦地倾泻在宽阔的塑胶跑道上,空气里蒸腾着橡胶被晒化的、略微刺鼻的气味。体育课的集合哨声尖锐地划破慵懒的空气,盛念跟着班级队伍慢吞吞地挪向操场,只觉得脚下的塑胶地面都软绵绵地发烫。
她最怕体育课,尤其是跑步。每次跑完八百米,都像被抽干了魂,喉咙里泛着血腥味,双腿灌铅。此刻,看着远处在烈日下白得晃眼的跑道起点线,她已经开始提前感到窒息了。
体育老师是个嗓门洪亮、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姓张,外号“张飞”。他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宣布这节课的内容:“男生一千,女生八百!老规矩,按学号分组,四人一组接力!都给我打起精神来!最后一名的小组,下节课热身跑加两圈!”
哀嚎声顿时响成一片。
盛念的心沉到了谷底。按学号……她和左予安,一个学号靠前,一个学号居中,大概率是分不到一组的。也好,她可不想在他面前跑得面目狰狞、气喘如牛。
分组名单很快贴在旁边的告示栏上。人群呼啦一下围了过去。
盛念挤在人群外围,踮着脚,费力地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搜寻。找到了!她所在的小组:她,田薇,还有另外两个女生。视线再往下扫……左予安的名字,果然在另一个男生组里。
心里说不出是庆幸还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失落?她甩甩头,把这个荒谬的念头赶走。
“念念!我们一组!”田薇兴奋地挤过来,挽住她的胳膊,随即又垮下脸,“唉,可惜左神在隔壁组,不然还能欣赏一下学神奔跑的英姿……虽然我怀疑他跑步也跟做实验一样精准刻板……”她小声吐槽着。
盛念被她逗得想笑,心里的紧张感稍微缓解了一点。她下意识地朝男生组的方向瞥了一眼。
左予安正站在树荫的边缘,微低着头,似乎在整理运动短裤的裤脚。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清瘦的肩背上投下跳跃的光斑。他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冷淡模样,仿佛周围的热浪和喧闹都与他无关。
很快,各小组在各自的跑道起点就位。盛念被安排在第三棒。她站在接力区,看着第一棒的田薇和其他女生像离弦之箭般冲出去,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阳光炙烤着皮肤,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痒痒的。
加油声、呐喊声在操场上空回荡,混杂着粗重的喘息和塑胶跑道被鞋底摩擦发出的吱呀声。空气热得仿佛凝固了。
第二棒交接还算顺利。盛念看着队友朝自己狂奔而来,深吸一口气,摆好接棒姿势,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交接的瞬间,她一把抓住那滑腻的接力棒,转身,用尽全力冲了出去!
热风猛地灌进喉咙,带着尘土和橡胶的味道。双腿沉重得像绑了沙袋,肺部火烧火燎。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只能模糊地看到前方队友的背影和终点线的轮廓。她咬着牙,拼命迈动双腿,感觉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力竭,眼冒金星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猝不及防地捕捉到旁边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左予安!
他所在的男生组刚好进行到最后一棒,而他,正是冲刺的那一个!他们小组的跑道,紧邻着女生组!
他像一道蓄势已久的闪电,从她身侧的跑道骤然加速!深蓝色的运动短裤包裹着少年修长而充满力量的双腿,每一次蹬地都带着惊人的爆发力,肌肉线条在奔跑中绷紧又舒展,流畅而充满野性的美感,和他平日里清冷疏离的实验室形象判若两人!
他的速度太快了!几乎是瞬间就追平了落后的距离,然后,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超越!
盛念甚至能清晰地听到他近在咫尺的、急促而有力的呼吸声,感受到他奔跑时带起的、裹挟着少年汗水和灼热体温的气流,猛地扑打在她同样汗湿的手臂皮肤上!
那气息,带着运动后特有的、蓬勃的荷尔蒙味道,混合着阳光和橡胶的气息,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感官!
轰——!
仿佛一股电流从被他气流拂过的手臂瞬间窜遍全身!盛念的大脑一片空白,原本就沉重不堪的双腿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脚下猛地一个趔趄!
“啊!”她低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和滚烫的塑胶跑道来个亲密接触的瞬间——
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带着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猛地从旁边伸了过来!不是扶,而是像一道坚韧的栏杆,稳稳地、强硬地横亘在她即将倾倒的身体前方!
砰!
她的腰侧,结结实实地撞上了那条手臂!
撞击的力道不小,带着奔跑的惯性。盛念被撞得闷哼一声,身体因为这强有力的阻拦而猛地顿住,堪堪稳住了重心,没有真的摔倒。而那条手臂的主人,也因为这一下突如其来的撞击和阻力,冲刺的步伐被硬生生打乱,速度骤然一滞!
盛念惊魂未定地站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是左予安!
他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就站在她旁边,距离近得能看清他额角滚落的汗珠,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深蓝色的运动背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粗重,显然刚才那一下强行急停和阻挡耗费了巨大的力气。
他的眉头紧紧蹙着,眼神锐利地锁定在她脸上,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突然打断冲刺的惊怒,有尚未平息的奔跑带来的野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切的、毫不掩饰的……担忧?那目光像探照灯,在她脸上和身上飞快地扫视,确认她是否真的无恙。
“你……”盛念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窘迫。腰侧被他手臂撞到的地方,此刻正火辣辣地疼,但那疼痛之下,却清晰地残留着那手臂肌肉坚硬而灼热的触感,以及他奔跑时带起的、扑打在她皮肤上的滚烫气流。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同学的惊呼和喧闹似乎瞬间远去。只有两人剧烈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声,在灼热的阳光下,在空旷的跑道中央,异常清晰地交织、碰撞。
左予安的目光在她腰侧被撞的地方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沉得可怕。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看路!”他终于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沙哑和低沉,带着奔跑后的喘息,也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近乎粗暴的焦躁。那两个字,像两块石头,重重砸在盛念的心上。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盛念心头发颤。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她,迈开长腿,用一种近乎发泄的速度,再次朝着终点线狂奔而去!那背影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戾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盛念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滑腻的接力棒。腰侧的疼痛感依旧鲜明,被他手臂撞到的地方像被烙铁烫过,残留着他肌肉的硬度和奔跑时惊人的热度。
她看着他像离弦之箭般远去的背影,看着他因为刚才的急停和撞击而明显落后于其他冲刺者的距离,看着他最终冲过终点线时,那紧握的拳头和绷得死紧的侧脸线条……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
她搞砸了。不仅搞砸了自己的八百米,还搞砸了他的冲刺。
可他那横亘而来的手臂,那带着担忧和焦躁的眼神,那压抑着怒火的“看路”……像一道道惊雷,劈开了她心湖的平静,也劈开了他冰山外壳下,那汹涌而笨拙的守护本能。
原来,有些守护,是横冲直撞的臂膀。
有些责备,是失控心跳的余音。
跑道在烈日下蒸腾着扭曲的热浪,终点线处传来小组胜利的欢呼。而盛念站在接力区,腰侧的疼痛和残留的灼热触感,成了比输赢更深刻的印记。阳光晒得她脸颊发烫,分不清是热的,还是因为那个在跑道上为她失控停驻、又带着一身戾气狂奔而去的少年。
烈日当空,塑胶跑道蒸腾的热浪扭曲了视线。终点线那边爆发出一阵短暂的欢呼,夹杂着几声不甘的叹息。左予安所在的小组,因为最后冲刺阶段那一下突如其来的阻滞,最终以毫厘之差屈居第二。
盛念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根滑腻的接力棒,指尖冰凉,腰侧被撞的地方火辣辣地疼。那疼痛感异常清晰,像烙印般提醒着她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骤然伸出的、如同钢铁护栏般的手臂,他胸膛剧烈的起伏,他额角滚落的汗珠,还有那双深潭般眼眸里翻涌的惊怒、未散的野性,以及……那抹让她心头发颤的、深切的担忧。
“看路!”
那沙哑低沉、带着粗重喘息和压抑焦躁的两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反复刮擦着她的耳膜。
她搞砸了。彻彻底底。
张老师的大嗓门穿透热浪传来:“最后一组!成绩有效!第一名,三组!第二名,一组!左予安!你小子最后冲刺怎么回事?差点摔了?腿软了?”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和调侃。
左予安站在终点线附近,背对着盛念的方向。他微微弓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剧烈地喘息着。深蓝色的运动背心湿透了大半,紧紧贴在起伏的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却充满爆发力的肩胛线条。汗水顺着他绷紧的后颈线条不断滑落,滴在滚烫的塑胶地面上,瞬间蒸发。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张老师的调侃。只有那撑在膝盖上的双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贲张凸起,清晰得刺眼。
盛念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涩,还带着沉甸甸的愧疚。她看到他旁边小组的男生拍了拍他的背,似乎在安慰,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点不耐地晃了下肩膀,避开了那触碰。
“盛念!你杵那儿干嘛呢!棒子拿回来啊!”田薇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跑过来,一把拉住盛念的胳膊,把她往集合点带,“吓死我了!你刚才差点摔个狗啃泥!幸好左神反应快……不过他那一下撞得也挺狠吧?你没事吧?”田薇的目光担忧地在盛念腰侧扫视。
“没、没事。”盛念的声音干涩,喉咙发紧。她任由田薇拉着走,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黏在那个沉默的背影上。
回到集合点,张老师开始总结成绩,宣布惩罚。盛念所在的小组毫无意外是最后一名。她低着头,听着张老师宣布她们下节课热身跑加两圈,脸颊烧得厉害,一半是热的,一半是窘迫和自责。
“……还有一组,”张老师的声音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左予安,“冲刺失误,导致小组错失第一。左予安,作为最后一棒,你负主要责任。下节课热身跑,你也加两圈!”
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几个男生发出轻微的抽气声,目光复杂地看向左予安。
盛念猛地抬起头,心脏像是被狠狠捶了一下!不,不是他的错!是她!是她突然摔倒,是她撞上了他!
她下意识地看向左予安。他终于直起身,转了过来。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那张脸在烈日下显得愈发冷白,嘴唇紧抿着,绷成一条锐利的直线。他没有任何辩解,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极其平静地迎着张老师严厉的目光,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短促而低沉的一个音节:
“嗯。”
那平静的、近乎漠然的接受,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盛念心上。那巨大的愧疚感瞬间膨胀,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开口,想大声说“是我的错,不是他的!”,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周围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张老师严厉的目光扫视着全场,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她。
自由活动时间,人群散开。盛念像丢了魂,被田薇拉到跑道旁的树荫下坐着。树荫下的地面也带着暑气,并不凉快。田薇拧开一瓶水递给她:“喝点水,压压惊。你也别太自责了,意外嘛,谁都不想。左神他……应该不会真怪你吧?你看他刚才也没说什么……”
“他加罚两圈……”盛念的声音带着点哽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水瓶上凝结的水珠,“是因为我。”
“那也不能全怪你……”田薇试图安慰。
盛念却猛地站起身:“我去把棒子还了。”她抓起放在脚边的接力棒,像是要逃离这让她窒息的愧疚感,快步朝着体育器材室的方向走去。
器材室在操场角落的一排平房里,门开着,里面光线有些昏暗,堆放着各种球类和垫子,空气里弥漫着橡胶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盛念走到门口,脚步顿住了。
器材室里有人。
左予安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靠墙放置的一排铁皮储物柜前。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整理东西。刚换下的、湿透的深蓝色运动背心搭在他手臂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色棉质短袖T恤,布料有些薄,隐约透出少年清瘦的肩胛轮廓。
他好像……在用力地揉搓着什么?
盛念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悄悄往前挪了一小步,借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线和储物柜金属表面的模糊反光,终于看清——
他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一张纸巾!
不是崭新的,而是被揉得皱巴巴、边缘甚至有些破损的纸巾!他正用那只骨节分明、不久前还在跑道上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极其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反复揉搓着那张可怜的纸巾!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柔软的纤维里,指关节绷得死紧,手背上那贲张的血管还未完全平复,随着他粗暴的动作而微微跳动。
他在揉那张纸巾!那张……可能是刚才擦汗用的纸巾!
盛念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大巴车上那张被揉得满是深刻指痕、沾着汗渍的纸巾,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和眼前这一幕,何其相似!
那不是在擦汗。那是在宣泄!
宣泄冲刺被打断的憋屈?宣泄被无辜加罚的恼怒?还是……宣泄看到她差点摔倒时,那瞬间席卷而来的巨大惊惧和无力?
那张在他手中被反复蹂躏、发出轻微“沙沙”声的纸巾,像一面无声的镜子,映照出他此刻冰封表情下,那汹涌澎湃、几乎要失控的情绪暗流!
就在这时,左予安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光线变化。他揉搓的动作猛地顿住!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被惊扰的猎豹。
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光线从门口斜射进来,勾勒出他冷硬的侧脸线条。额角的汗水还未干透,几缕湿发贴在皮肤上。他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锁定了站在门口、手里还捏着接力棒的盛念。
那眼神里,翻涌着尚未平息的复杂风暴——有被打断的烦躁,有被窥见狼狈的愠怒,还有一丝……猝不及防的、被撞破隐秘情绪的窘迫?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器材室里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的轨迹,和他手中那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巾发出的微弱声响。
盛念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握着接力棒的手指冰凉。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解释?道歉?在此刻他这无声的、带着巨大压迫感的愤怒(也许是别的什么)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左予安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他盯着她,目光沉沉。几秒钟死寂的对峙后,他猛地将手里那张揉烂的纸巾狠狠攥紧,指关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将那团废纸粗暴地塞进运动裤口袋,抓起搭在手臂上的湿背心,迈开长腿,带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戾气和生人勿近的低压,径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一阵裹挟着汗水和少年身上清冽又燥热的气息的风,猛地扑打在盛念脸上。
她僵在原地,听着他毫不留恋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操场喧嚣的背景音里。
器材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他的气息,以及……她手里这根沉甸甸的接力棒。
腰侧的疼痛依旧鲜明。
手心冰凉。
而心口,却因为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揉皱的纸巾和他眼中翻涌的暗流,再次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有些愤怒,是揉烂的纸巾。
有些逃离,是失控心跳的余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