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李守拙先是眉头一拧,又很快恢复如常,“不急,谈姑娘。”
说着,他一招手,下人们忙奉了盘盏上前。其中一个托盘里放了二十两的银锞子,沉甸甸的闪着光芒,余下的则装着各式糕点与时兴瓜果。
“这是给二姑娘的诊金。最近衙门里事多,实在是腾挪不开,还望二姑娘不要嫌弃。”李守拙笑道。
楚脂捏起一颗银锞端详片刻,复又将其放了回去,“李县尊连个银锭都寻不出来,而是给了我一堆这个,可见您是真的囊中羞涩。”
被她当面揭短,李守拙脸色不禁有些发白。但到底是老油条,他立马换上一副笑脸,“二姑娘快人快语,倒是让敝人好生羡慕。”
“李县尊谬赞。只是我身为医者不能见死不救,您既然手头并不宽裕,那就当我给娄姨娘义诊便是,您实在不用破费。”
“诶,这怎么行。”李守拙忙拒绝她的好意。
说出去,堂堂县官连诊费都付不起,他还怎么在南汶立足?
楚脂灵机一动,又道:“您若执意要谢我,不妨一会就应承了我姐姐的买卖,这样就算您谢过了,如何?”
“这……”李守拙的笑僵在了脸上。
她这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听起来倒是像是要挟恩图报。条件没有这么谈的。谈黛忙出言道:“二妹不懂事,您别听她胡说。”
李守拙的脸色这才变过来,“不知谈姑娘要同李某交易什么?”
“用您的前途换路舒的安全。”谈黛拂开碗中茶沫,淡然得仿佛她说的不是什么关系众人前途命运之事。
李守拙拿起白糖糕的手在空中一滞,他弯了弯眼角皱纹,“谈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李某不大明白。”
“就是您理解的那个意思。”谈黛浅啜一口,顿时品出碗中物是上好的龙井,可惜是陈茶。
“哈,”李守拙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向她,“谈姑娘是聪明人,你既将话挑明了,我也不同你兜圈子。我对路大人动手为的是保命,所以,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不过,李某倒是好奇,谈姑娘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值得你为了他冒这般危险来见我。”
这是在试探她的立场。说浅了难免不让对方怀疑她的真实企图。
“我同他的关系,说出来让人难为情。”她放下茶碗,故作扭捏地轻掩唇角。
李守拙再怎样也是个四十多岁的官场老油条,对于男人们在外面寻些莺莺燕燕之事早已见怪不怪。他在心里排揎路舒假正经,嘴上却只字不提,只略微挑眉,“只是如此?”
显然,风流韵事上的利益关系并不足以令老狐狸采信。
谈黛慢慢抬首,与李守拙四目相对,道:“以及,我想靠他封诰。”
“咳,咳咳……”楚脂一口茶水呛在了嗓子眼。
另一边,李守拙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这想法实在是太过石破天惊,以至于李守拙反应了半天,才难以置信地开口:“谈姑娘的意思是,你想做路舒的正牌夫人?”
“有何不可吗,李县尊。”她轻笑。
“这……”李守拙无言以对。他总不能说她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吧。三十岁出头的二品大员,京中无数权贵眼中的乘龙快婿,怎么可能娶一个背后一点势力都没有的江湖相师?
她若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无疑说明她不过是个无知女流。李守拙突然觉得自己或许不值得在她身上再浪费功夫,于是有了送客的念头。
“李县尊来南汶前一直在北省做官。”她道。
“谈姑娘对官家之事倒有几分熟稔。”
谈黛没接他这话茬,而是继续道:“既如此,您当知晓常景会的名头。”
李守拙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点头道:“常景会势力遍布北省,与官宦、富商多有联系,我岂会不知?”
“那么,李县尊认为,会首辜老汉的义女是否够资格做路大人的娘子呢?”她眯眼笑了。
李守拙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竟然是……这事情难办了。
“谈姑娘说,要用李某的前途换路老弟的性命,不知具体是指什么?”李守拙的神态变得认真起来。
上钩了。谈黛心中暗喜,却不着急回答,而是拣了个橘子剥着吃。
李守拙忙屏退左右,只待她开口。
“李县尊是前朝的进士,却在知县任上一做就是将近二十年,从无升迁,您不觉得跟着郑阁老没什么前途吗?”谈黛淡淡地道。
“路老弟虽主张改制,但朝中人尽皆知,他只管做事,从不与任何人结党。”
意思是,他根本不相信救了路舒后会受他提携。
“李县尊误会了。”谈黛轻笑,“我说的您的前途不是路舒,而是赵经元赵大人。”
赵经元,内阁阁臣。如今郑党贪墨横行,朝中清流大多尊奉这位赵阁老。
“谈姑娘,竟能说动赵阁老?”李守拙问。
她当然说不动赵经元,事实上,她甚至连赵经元的面都没有见过。但此时她只要让李守拙相信她有这个本事就行了。
“李县尊请看。”她慢慢悠悠地起身,行至李守拙面前,提起袖口,露出腕上一只羊脂玉镯。
借着影影绰绰的灯光,李守拙看清了,那玉镯上竟精巧异常地雕着整部《心经》。
他眼睛看得发直,“昔日南省名匠董玉以一手微雕功夫独步天下,生前他最满意的作品便是两只雕刻佛经的玉镯。这两只镯子,一只被酷爱玉石的赵阁老买走,另一只则下落不明,相传已毁于战火。谈姑娘这是……”
谈黛“嗯”了一声,道:“那年我过生日,他送我的。”
李守拙又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何?李县尊可愿换位靠山?”谈黛看他反应便知事情已成了七八分。
“空口无凭。”
谈黛于是摘了那镯子,搁在案上,算作信物。
李守拙小心翼翼地收好,笑道:“我们现在就动身,去追路老弟。”
成了。谈黛暗中松了一口气,其实,她并不像她看起来的那样胸有成竹。
“我同你们一起去。”一道虚弱的女声自门外传来。
楚脂心头一动,是她。
*
李、谈等人乘的是一艘素日里巡查河道用的哨船。哨船轻便灵活,用李守拙的话说,用不了多久就能追上路舒坐的那个“大家伙”。
上船前,谈黛特意寻了个机会悄悄给王韫秋递了话,提醒她在她回来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夜色已晚,李守拙年纪上来了熬不住,一早回了船舱内小憩。陪着他的,是病体未愈却一定要跟来的娄姨娘。
“老爷,”娄姨娘替他掖了掖被角,又端了几上鸡汤用小匙服侍他饮下,“这回能彻底安生了么,我好害怕……”
李守拙静静地注视着她,“玉卿,还记得当年你我的初遇吗?”
“一把岁数了,提这些做什么。”娄玉卿将碗放下,羞赧地伏在他膝头。
李守拙没说话,只轻轻抚上她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
良久,娄玉卿方温言道:“那年,我十七岁,家中败落被卖作瘦马,因着不肯屈服被老鸨打骂,被你和另外几位大人遇着。你当时救下了我,像天神下凡似的。”说到这,她浅浅地笑了,眉目间似有无限柔情。
“他们都笑你,可你却替我赎了身。如今算起来,我跟着你也有五年了。”
“五年……”李守拙念着这个数字,语气间尽是悲凉,“五年玉卿风采依旧,我却老了。”
“怎会,老爷正当壮年。”娄玉卿忙道。
“江山代有才人出,同他们比,我是老了。玉卿,老,而无用啊。”
“老爷……”娄玉卿抬起头,正要宽慰他,却被他按了下来。
“我命里没有子女,只有你与阿婵两个,偏生你们两个身子骨又都不康健。”
阿婵,何婵,李守拙的夫人。
“好在,你们亲如姊妹,性情又都好。”
“老爷,”娄玉卿抬手按在他唇上,声线颤抖,“别说了。”
哐当,哨船行过一处暗礁,船身狠狠抖了一抖。
娄玉卿“啊”了一声,跌进李守拙怀中。混乱里,她瞥见他嘴唇动了动,可惜她却没有听清他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
“老爷说什么?”
李守拙拍拍她的手,恢复了往日的风轻云淡,“没事的,这次也一定会没事的。”
*
船舱外,谈黛凭栏而立。夹杂着腥气的海风吹过,她自觉头脑分外清醒。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楚脂撩起裙摆来到她身旁,“难道你当真要替李知县谋个好前程?还有那个赵经元,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善有善因,恶有恶果。我同李守拙所言,不过权宜之计罢了。”谈黛淡淡地道。
“老狐狸。”楚脂笑骂,“果然嘴里没一句真的。”
谈黛笑笑,望向远方延绵起伏的山影。此时她想的是:倘若一会儿见了路舒,她该怎样同他解释她是如何知晓冯乔刺杀一事的。这位路大人可不像王韫秋那样好糊弄过去。